冷元初平静打断胡嬷嬷的话,缓步走出抱山堂,望着陌生的新居,侧头示意胡嬷嬷带路。
胡嬷嬷没想过被她提线教导的郡王妃敢如此直接,没及时拦住,只好快走几步,引着冷元初走到仰止园的书房。
室外早已一片漆黑,只靠几盏灯笼照亮书房门前的台阶。
冷元初依然穿着那一身要织造局百架织机齐梭、千名匠女齐绣的正红婚服,与书房门前威风而立的侍卫小昉说道:
“请你禀告王爷,我来亲自请殿下回房歇息。”
小昉是郡王近身侍卫,从未见如此娇靥佚貌、如仙子下凡的女子,声音又像蜜糖一般,心空了一拍,转身进书房时还被门坎绊了一脚,踉跄跌进。
不一会,书房的灯熄了,传来郡王低沉的声音:“父王出征,本王无心情入洞房,夫人请回吧。”
所有侍从都听得真切,齐齐低头紧张揣测这位贵女的心思。
许是郡王没听到书房外离去的脚步声,再度启口:“来人,把郡王妃扶回去!”
胡嬷嬷先回过神,踱到冷元初身后,低声耳语:“别闹到亲王妃那边。”
冷元初愣了一会才轻轻点头转身,才走几步忽然停下,再度走回。
园内一众丫鬟侍从才喘口粗气以为就此事了,没想到郡王妃又回来站定,大有不罢休之势,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湿润的空气中飘来粽叶的淡淡香气。
今日是永康十七年五月初五,郡王与郡王妃的大婚之日,被定在端午节。
成婚日是宫内司天监所定,冷元初在知道出嫁日子后,笨手笨脚绣了个驱毒香囊,想在今日送给温行川,驱虫怯瘟。
她从前没拿过针线,为堪得郡王妃“贞静幽娴,懿德贤良”之名,跟着胡嬷嬷恶补女工。
用尽全力缝好这个香囊,再绣上他喜欢的苍松,指肚被反复扎破,她没在乎。
这是她第一次亲手绣成一物,她期待温行川能喜欢的,可这九毒日都快过去,她还未与夫君说上一句话。
众人皆见冷家三小姐娉娉立在书房门口,双手交叠在身前,默默等待着。
不知站了多久,女子一直注视着书房门前豪宕雄劲的罗汉松,直到视野被挡住。
鼻息充盈起皇族才可用的龙涎香,心又在咚咚狂跳,冷元初连忙低下头,目光聚在渐近的那双鞣皮靴,每一步都踏在她的心上。
小片刻,她才敢慢慢抬起视线。
半明半晦的光影,在男人笔挺魁梧的身躯镀了金边,如巍峨山峦,如千丈飞瀑。
冷元初一时忘了自我,逐渐看向温行川的面庞。
剑眉斜插入鬓,双眸深邃如溟,幽暗中闪烁着锋锐的光芒,仿佛能洞察人世一切,轻松看穿她的心思。
“夫君。”冷元初轻轻唤他,自袖中取出香囊。
可还未来得及递给温行川,只见他脚尖一转,擦着她的薄肩走过。
他离开了仰止园,不知去向。
回到抱山堂,冷元初意识到胡嬷嬷还跟在身后,轻启朱唇:“嬷嬷辛苦了,佩兰,给些赏钱。”
胡嬷嬷捧着一手金瓜子,喜笑颜开:
“哎呦,哎呦,多谢郡王妃!仰止园有三十余个家奴,都听郡王妃调遣。此后有什么事,尽管找老奴便是,您看今晚是否要安排侍女服侍沐浴安寝?”
冷元初没有多言,佩兰适时回道:“有劳嬷嬷,带着香兰玉兰看看湢室如何备水,娘娘这里由我们服侍就好。”
“好,二位姑娘这边请。”
待到屋内只剩佩兰,冷元初眼角滑落一滴泪。
她轻道:“你说,他是不是看不上我的出身。”
在乡邑长大这件事始终是姑娘的心结,尤其是来到江宁府,见识过越国公府的豪奢,更在心里隐隐自卑。
佩兰见小姐眉眼哀伤,急忙哄着她坐下,喂了她一块茶糕和一盏茶,轻轻拍着小姐的薄肩,低声哄慰:
“听人家讲,郡王爷向来是清心寡欲的主儿,肯定是一见到咱小姐,被您美到丢魂,这会儿一定是寻处清醒去咯呀!”
话是这么说,佩兰心里仍被郡王今日诸举震惊——白日郡王甩手而去时,就连看热闹的三岁稚童都知气氛不对,再不敢高声要糖。
现在他又把自家小姐晾在这里?
这般想着,门外传来小昉的声音:“禀娘娘,主子说他今夜有事,明早与娘娘一同敬茶。”
冷元初沉默很久,才吩咐佩兰打发点钱。
佩兰回屋后见冷元初脸色彻底失了光彩,急忙哄着小姐坐下歇息,召唤香兰玉兰进来。
与自幼相伴的佩兰不同,这两位丫鬟是冷元初来到江宁后,国公夫人邱馥后指给她的,都做她的贴身丫鬟入王府。
冷元初由着三个兰姑娘为她摘下凤冠,脱去喜服,浸泡在陌生的湢室汤池里。
满室蒸腾,她将藕臂轻轻贴在冰凉的池壁,由着玉兰轻轻为她擦拭娇嫩的后背。
沐浴之后,冷元初坐在妆镜前绞发,先打发玉兰香兰去新住处,只留下佩兰。
冷元初问道:“那盒内之物你放在哪里了?”
“自然贴身带进来。”佩兰将小姐乌黑的长发烘干、梳顺,自怀里取出一封书信。
她早前领命将它悄悄带进王府。
冷元初闭着眼坐在桌旁,无力撑住光润无暇的额头,道:“你也退下吧,一会我自己吹烛安寝。新住处若是不好,尽快与我讲。”
“小姐,我在这边守夜好了。”佩兰看出她在努力遮掩眼中的哀伤,如何放心小姐在这陌生的地方独自承受寂寥。
见小姐摇了摇头,佩兰不再违意,临走时顺手放下帷幔,关好内室房门,在外厅守夜。
冷元初坐在陌生的新家,环顾过满屋正红帐幔,再度拆开那封信——
“冷家姑娘亲启:以此信至,惴惴惶恐,然此事不得不陈。吾与姑娘之婚约,实乃父辈匆忙而定,此等盲婚哑嫁,情无所起,心无所向,于姑娘,甚是不公。
若介怀此赐婚,可回信告知,吾自当周旋退婚事宜,绝不寻冷家之过。川临敬上。”
能看出写信之人的教养,流畅的行楷让一封素笺都变成可品鉴的艺术品,可通篇下来只表达一件事——要冷元初提退婚。
她同样不喜盲婚哑嫁,在长干寺见过他一面后,只想知道他是谁、是否娶妻。
被父亲冷兴茂强迫嫁给从未见过的韩阙郡王,她起初不服气,直到惊悉郡王就是那个男人、温行川就是她未婚夫的一瞬,全部的忧虑都化为对婚姻的期待。
甚至感念陌生的越国公给她的惊喜,助她嫁给想嫁之人。
因此,收到退婚信后,她找到一支最爱的竹节玉簪,另回一封信,坚定表达她愿嫁给他。
如今嫁是嫁来了,可这洞房花烛夜却是自己独守在这里。
冷元初忽然用帕遮住口,忍不住咳嗽起来,停下时擦了擦眼角的泪。
门外传来交谈声,随即,胡嬷嬷再度进门,神情严肃。
“娘娘得体谅殿下。”胡嬷嬷一边铺床一边说道。
冷元初悄悄抹干净眼泪,把退婚信压在桌案的书册下,端正坐好。
胡嬷嬷绕到冷元初身后,为她梳顺发尾,道:“娘娘忘了老身此前要您做事前要三思,一言一行皆要谨慎,不能落下话柄!今日当着这么多家仆面前驳郡王爷面子便罢了,日后见了帝后诸臣若依旧我行我素,可是想要丢王府的脸面吗!”
冷元初不敢说一个不字,低声认错:“是我思虑不周,没有顾全郡王殿下的心情。”
在江宁府,她没有一个朋友或是可以依靠的人,唯一能说心里话的佩兰只是个丫鬟,做不了她的主。
今岁二月她才被越国公认做女儿,这对年迈的父母在过往这十七载岁月里对她并没有展露太多感情。
但她还是很渴望父母之爱,渴望亲情,渴望与温行川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是以教仪的任何要求,哪怕过于苛刻,她皆心甘情愿应下,只为做好温行川的妻子。
过去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寄养在绍兴冷氏族篱下的吴姓表小姐,幸得绍兴穗德钱庄当家主母韩若和她的儿子——大东家冷元知养大,吃穿不愁。
只是每每围观同龄的冷姓孩子承欢父母祖辈身旁,这份心里面的空落,她未曾与最信任的知哥哥说过。
忽然好想知哥哥……
胡嬷嬷瞧这笨拙又命好的女郎逐渐心不在焉,音调高了一度,“明日敬茶,万不能将今夜之事说给亲王妃,郡王妃娘娘,记住了吗?”
她将“郡王妃”三字咬得紧,冷元初听出她在强调身份,低眉顺眼应下:“是。”
胡嬷嬷再行叮嘱几句明日安排,拧着胯走出抱山堂。
冷元初望着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后,把退婚信折好,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方才的确是她执着了,考虑不全,以后的生活会以郡王的要求为先。
她自书箱翻出一本诗册,正要藏好信,定神一看,这是温行川的诗集。
婚前害怕自己乡邑长大,不比其他高门贵女矜盈合度,又渴望与夫君有共同话题,寻来与温行川有关的一切。
就连他那些得皇帝嘉许的政论,都被她抄来,认真研读。
她把信夹在诗册放好,听到火花爆裂,看到雕龙花烛自己灭了。
这不吉利,冷元初急忙将半人高的花烛重新燃起,来到自娘家带来的花梨木朝凤拔步床上,把那花生莲子等推到本应是温行川躺下的地方,钻进红彤彤的喜被里。
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过去在绍兴看社戏,太子的扮相永远高风亮节,二皇子,就是亲王温琅,却一副花脸奸佞。
可惜这位嘉明太子于今岁正月骤薨。
冷元初住进国公府后才知,父亲和长兄是故太子麾下重臣,他光芒太强,让二皇子在朝中没有势力。如今他死了,二皇子才可以走进朝堂核心,但暂未继任东宫。
但温行川继任大统是早晚之事,因太子一生未婚无子无女,皇帝就他一个嫡孙,甚是器重。
未至及冠,这位韩阙郡王便盛名远扬,不光带兵打仗,入朝接见外邦使臣、出世平定陕北暴乱,殊勋茂绩折服朝野,齐认明主。
他是深孚众望之辈,做决定一定是深思熟虑过的。
冷元初摸着空荡又冰凉的枕侧,心神不宁间渐渐入眠。梦中还在想,她应更加努力,让温行川慢慢喜欢上她。
她真的很渴望夫君的爱与呵护,渴望有人爱……
次日,晨光透过明瓦照进内室,冷元初被门外的脚步声吵醒,眯着睡眼环顾陌生的四周,忽然清醒。
卯时三刻要去给婆婆敬茶,再看向水漏,只剩一刻了!
“怎没人叫我?”冷元初迅速起床,急忙推开厢门,看到不仅是三个兰姑娘,胡嬷嬷和端着锦服、头面的王府侍女,齐刷刷等她。
“殿下已经在门外等您很久了。”胡嬷嬷语气不善,高抬嗓音向侍女们吩咐,“动作麻利点,快为娘娘梳妆打扮!”
身上的睡袍转瞬被脱下,又快速自里衣一层层换上繁重的服饰。冷元初想她慵懒一时,会连累做教仪的胡嬷嬷,低声道了句:“抱歉。”
“您该向郡王道歉才是。”胡嬷嬷语气急促,推了把动作稍慢的香兰。
冷元初蹙起蛾眉。
她不欢喜胡嬷嬷对她的丫鬟动手动脚,但她现在理亏,只好沉默由着王府的侍女们在她身前身后忙碌。
片刻便换好一件金银紫菂衫,下着丁香褶裙,外披了件绣着紫藤的披风,却在侍女挽发时抬了抬手。
未嫁人时,冷元初喜欢半头青丝铺洒身后,可现在侍女要匆匆将她全部发丝拢到头上,她尚未圆房成为妇人,还不太适应。
胡嬷嬷急言:“娘娘快些吧,不要让郡王等急了!”
冷元初遽然想起她必须瞒下昨夜之事,放下手,任由侍女为她梳起三绺头,簪好全套金杏麒麟头面。
时辰紧迫,佩兰只在小姐面颊和唇上点了点胭脂,却瞧着比盛妆更加楚楚动人。
梳妆毕,冷元初缓步走出抱山堂,目光低垂着,面向长身而立的男人福了福,柔声道:“要殿下久等了。”
“免礼,走吧。”如罄玉般的声音,让她渐渐心安。
冷元初微微抬眸,见温行川今日一身软锦常服,腰间束着一条墨色锦带,其上系着一块和田玉佩,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
与她在长干寺偶遇到的他,一样的穿着搭配,琉璃塔上怦然心动的心跳声,再度萦绕满腔。
低垂的杏眸望向男人骨节分明的大手,想起曾经被哥哥牵着手走在回家路上的那份安定,让她不自觉地,快走几步握住他的手。
温行川的手一僵,将姑娘冰凉的手甩开。
今晨他直到四更才归。纵使成婚,不影响他收到新线索立即提审犯人,一位皇祖父指定他定罪的要犯。
若那犯人的罪行确凿无误,那么这位冷姓女及她族人会因她父亲叛国所为丧命。
在这个关头拼尽全力嫁给他,到底是她有心,还是她那狡诈的父亲让她当细作,混入王府窃取密件?
且,他不想与这位才见第一面的姑娘洞房。
他在书房浅寐两个时辰,沐浴后换好衣服从书房走出,见胡嬷嬷和侍女一字站在抱山堂外,听闻王妃迟迟没有传侍女进去梳妆,沉了眉,让侍女进去抓紧叫她起床。
就在男人的耐心即将耗尽时,冷元初终于走出来,但见到她第一眼,想斥责她贪觉误时的话顿时卡在嗓子里。
手掌心仍留着那刺骨的冰凉,男人心底忽被奇怪的寒意刺过,不由得侧头看向冷元初。
面容平静,纤纤细步,束的是妇人髻。
看来,她是要铁了心留下来。
到了步辇前,温行川抬起手,想要扶冷元初坐好,却眼看着突然闯入他生活的陌生妻子轻巧提起裙摆,盈盈跨过抬杆坐了上去,完全没有要他扶。
举起的手悬在空中,顿了好一会才落下。
冷元初坐下来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温行川好像伸了手,她又不小心在侍从面前驳他的面子……!
慌张抬起头,正对视上那双如古谭幽水般深邃莫测的凤眸。
女子急忙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直到视野里不见男人的黑靴,听到他吩咐出发才松口气。
下了步辇,冷元初竭力跟紧温行川,但又保持半身距离,不敢再冒犯他。
盯着地面走时没注意温行川止住步伐,等她走近,垂在身旁的小手被男人温暖的手掌完全拢住握紧。
那修长的手指,穿进纤纤如玉的指缝,十指紧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