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仰止园时,温行川忽然想到园子里多个陌生女子,走向书房的脚步一顿,转去抱山堂,却只见下人在抹桌擦地。
温行川拦住一个,“郡王妃没回来?”
下人躬身道:“回殿下,娘娘没用膳就离府了。”
离府?温行川有些疑惑,虽然不知冷元初从哪里冒出来非要嫁他,但他知道,她对这上元县,应是完全陌生的。
温行川传府门侍卫,问清郡王妃走路离府后,二话没说骑上马去寻冷元初。
但在王府附近绕了几圈,都没见到姑娘的身影。
不由想起今晨她执意贴着他走,又不熟悉园子的花街铺地,被碎石绊了几下脚,像小鹿一般笨。
想这个姑娘应该不敢走太远,温行川调转马头回府,等她回来一起用膳。
回到抱山堂无所事事,温行川把玩起檀架上的瓷器,脑海里又浮现起冷元初的身影。
温行川冷笑一声,这看似柔弱的小女子,昨夜竟敢不顾女仪,当着众人面邀他入洞房?
思索间他细细端详起手中这甜白釉梅瓶,轻薄,不堪用力,是景德镇的御窑厂投他所好专程进献。
再想冷元初是越国公好大年龄才有的女儿,不知要多受宠,才被娇惯成这样。
想到这,把玩的手指顿住。
他一直期待有一天能寻到端庄有节的爱人,不用在乎出身,奉她为妻为王妃,相敬相爱携手一生。
现在却被什么都要掠夺的冷家横插一杠,妄图以联姻换得生路?
想得到美。
轻脆破裂的声音传来,温行川低头看这梅瓶已被他捏碎了瓶口,打发下人拿去丢了。
直到天幕降落,温行川还未见冷元初回来,忽惊恐于她会不会迷路,立即吩咐侍卫即刻出府寻人。
正当他握着马鞭踏出抱山堂时,园门处盈盈飘来陌生而甜美的声音。
冷元初缓步走进抱山堂时正与佩兰说笑,忽然见到温行川端坐在正中檀木太师椅上,喝着她走时匆忙忘记饮完的半杯酸枣茶。
她一瞬间敛了笑靥,恭恭敬敬行了万福礼,轻道:“与夫君请安。”
半晌没听温行川说话,冷元初没忍住抬眼看他,可男人那两道浓如墨的剑眉此刻紧紧攒着,那双好看的凤眸,翻滚着难以掩饰的怒气。
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带着丝丝冷意。
冷元初顿时手足无措,眼看温行川放下茶杯起身,只两步走到她面前,语气不善:“你去哪里了?”
男人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着女子,从头顶传来的声音,惹得冷元初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直到嵌玉鞋跟磕到门坎再无后路,只能被这股强烈的压迫感紧紧禁锢。
她离府时没想太多,此刻上元县的街景还在脑海,便与温行川如实相告:“臣妾白日到街巷看一看首府盛景。”
温行川站得太近,气息铺洒在冷元初的头顶,龙涎香丝丝缕缕闯入她的鼻尖。
冷元初知道男人在凝视她,耳尖渐渐染上淡淡的粉色,但她目光只敢在低处游移,看到温行川细闪金光的交领中清晰的喉结上下滚动,玄袍上的貔貅暗纹在闪烁的烛光下,四面八方盯着她。
可温行川一言不发。
冷元初紧紧交攥着手指,又低声补充一句:“臣妾是乡野出身,要夫君见笑了。”
温行川听罢拧眉,乡野出身?她是大燕首富唯一的女儿,胡说八道,未免可笑:“你在与孤说谎?”
冷元初被他突然的质疑惹得身子一颤乱了阵脚,呼吸凌乱间,忽被门坎绊着向后仰去。
头脑空白之时忽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是温行川拉住她上臂,随即拽得更近,躯体间几无缝隙。
“把你去过哪里都说一遍。”男人的语气压迫感十足,仿佛在审一个犯人。
冷元初哪里见识过,将行迹老老实实复述一遍。
“王府里有膳食,为何出去吃?”虽是初夏,可温行川的话语里仿佛淬着冰碴,凉飕飕的。
冷元初遽而想起,今日公然出府寻食,若被传成她瞧不起王府膳食,更难收场。
“我……”冷元初不敢说实话,一双削肩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
温行川愣了一下。
虽然冷元初不值得他费心提防,但为避免夜长梦多,有些话需要说在前面:他不想她随意离开他的掌控范围。
凝视着冷元初纤长的羽睫,温行川意识到他大概是让她吓到了,遂松开她的胳膊,语气放平些许:“以后不要乱走,记住了吗?”
“……”冷元初正闭紧双眸迎接训斥,没想到就这样结束了?
温行川没得到回应有些不喜,倾下身子再重复一遍:“记住了吗?”
“臣妾记住了。”冷元初屈膝应下,鼓足勇气抬起头,望向男人在光影中晦暗难测的俊颜。
眼前忽浮现初见时,风吻过宝塔铜铃,平淡无奇的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七彩霞光喷薄而出,刹那间染遍整个苍穹。
他于佛前转身,像是苍茫荒原上孤傲的胡杨,又像那簇燃着烈烈之焰的红蓼子。
让她如星子追逐明月,如羁鸟回归旧林。
万千情丝缱绻,满心独钟意,满眼仅君存。
可现在知晓她这般喜欢的他有心上人,她很难过。
冷氏族中男子,都只娶一妻没有纳妾,未婚前她对夫君亦有这般期冀。
不过今日散了心,她也想通了:从前他们不相识,如今她才是温行川明媒正娶的妻子,该主动维护好他们的夫妻感情。
想到这,冷元初就这样仰着头,眸中闪着莹光软软问他:“殿下要在这边安寝吗?”
温行川正在思索她方才所述可有谎言,被这唐突一句诧到一怔,随后深深凛了她一眼,侧身移步走出抱山堂。
冷元初望着温行川走向书房的背影,手指一松,帕子无声落地。
“小姐,郡王爷怎么这样啊!”佩兰本远远躲在门边,现在已完全认定,一切荒唐都因郡王而起,他就是故意冷落小姐!
她从小姐七岁便跟在身旁,最知小姐原本的活泼天性!
小姐素来贪睡,来了江宁,却是天未亮爬起,展开绵绵手臂,顶起瓷碗孤零零走在窄木之上,只因郡王喜欢严苛到如尺刻度的姿态!
小姐中过毒身体弱,记不清自己药方,却能将郡王繁杂精细的药膳如数家珍,再用两个月便会说生硬拗口的江宁官话,只怕郡王听不懂绍兴吴语,嫌弃她的出身!
一本本抄着女训女子规,再将它们化之于行。郡王写的政论,小姐如珍宝般捧读,一字一句印在脑海里,指尖上,现在还留着细细碎碎的针孔,只为学会为郡王缝补衣服,以表勤俭之德!
这般辛苦,都是为了这位韩阙郡王!
佩兰拧起眉头,趁现在四下无人与冷元初直言:
“殿下实在是太无礼了!小姐,我们回门与国公大人说道说道,管他王不王爷的,怎么能让我的小姐受委屈!”
“不必了,你也要拦着公府带来的家仆,不要说与母亲。”冷元初蹙眉轻叹。
说与父母又有何用?届时父亲寻温行川斥责几句,定会被他认定小人之举,更难处好夫妻关系。
况且父亲真能为她撑腰吗?
冷元初想起在绍兴看别的女子出阁,父母执手泪眼,不舍女儿嫁人。
可她的父亲送嫁时毫无不舍之情,就像是甩掉自家商号一件积压已久的货品。
次日,冷元初不敢贪觉早早晨起,自行推开雕花窗准备呼吸新鲜空气时,正听到墙角有家仆小声议论。
一人道:“看起来主子的确不喜欢冷氏啊。”
另一人叹息:“唉,可怜这细瓷儿一样的新娘娘,心里头不定多难受嘞。”
复传来一句:“啥子可惜的,国公大人硬塞来的嘛,只能是摆样子滴。”
“哎?你们听说王爷当初点头答应娶她,是……”那声调忽然压低,“陛下说了,娶了冷娘娘,往后他想纳谁做侧室都行。”
众人恍然大悟:“可不是嘛,现在郡王爷不就在寻那个女子?看起来咱们得打起精神扶持新主子咯。”
嘀咕的尾音来不及收,被冷元初听得一清二楚,撑着窗框的手无力滑落。
想把他们叫来问个清楚,但她才来三天就插手管教仰止园的家仆,一定会被温行川多想,可这一字一句在脑内回响,如飞鸿踏雪留痕,再不能无视它。
温行川因可以纳妾,才同意娶陌生的她?
冷元初的胸腔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堵塞住,呼吸变得急促而艰难起来。背过身倚靠着窗棂,轻轻抚着胸口,让自己冷静下来。
耳畔却又难以抑制回荡着“摆样子”、“硬塞”?
冷元初眉心一蹙。
她二月才认父母,并不了解国公父亲和尚书兄长与温行川的过往,难道温行川是因政见不合故意冷落她吗?
姑娘只觉脑袋像是被斧劈开,痛到眩晕,随即生出满腹疑惑:既然如此,父亲因何急于安排她嫁给郡王?
就算按江宁府婚俗,从说媒合婚到接亲洞房,完整的婚事要半载才完成,可她三月来到江宁,五月初五便住进王府,这期间省去诸多仪轨。
婚前便隐隐觉得不对,再想温行川这两日冰冷的态度和众人皆知的心上人,个中缘由怕是没她想得那么简单。
今日是归宁日,冷元初正想急回娘家问清,却收到口信:国公夫妇去了溧阳县,要郡王妃安心在王府生活,待到他们回来后再回门。
冷元初心生燥意,走去书房想去寻温行川问个明白,又碰了壁。
*
敬霭堂里,保养得度、体态丰腴的林婉淑对着才进来请安的温行川再度发了火:“你未和初儿入洞房?”
温行川一怔,随即承认,“儿臣实在没心思。”
“你可知这代表什么!”
林婉淑本攥拳坐着,听罢腾地站了起来,向着温行川走近,平素和煦的语气现在越来越重:
“当初你便是百般抗婚,你父王已经与你讲清利弊,你可倒好,与初儿洞房这般易事都做不来吗!”
温行川立在堂中抚摸着右手腕上的黑曜石佛珠,听过话垂下眼睑,看着正中那颗乳褐错杂的锡金天珠,无言以对。
温琅迟迟不被立为新任太子,确定就是冷兴茂冷元朝父子搅局后,立刻向皇帝请赐婚,强迫儿子娶冷家女。
“牺牲我最在乎的正妻之位,换父王与虎谋皮。”温行川只觉可笑,回问林婉淑,“冷兴茂本就手眼通天,如今在王府、在我身边安插眼线,母妃,不觉得我们王府太窝囊了吗?”
林婉淑仰头看着八尺有余、一直引以为傲的儿子,直白言道:“后宫这些年新进了不少年轻女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新嗣。你父亲必须尽快继任太子,于你也是正道。”
她说着,把素白方巾塞到儿子手里,再道:“本宫考虑过眼线问题,不会让初儿接触王府中馈。但是川儿,哪怕你不喜她,也要与她同床安眠,不要让她归家诉苦,让越国公对你父王再兴是非。”
“他那张嘴,在陛下面前,能将白的描成黑的。”
林婉淑回想起儿媳看向儿子时含情的杏眼,略松口气。
她已年过四十,婚宴当日第一眼见到冷元初,就知小女子算不得什么危险人物。
但越国公心深如渊,她站在王府立场,不得不用冷元初这个幺女让那老头子收敛收敛,再强调一遍:“与初儿尽快有孩子,让冷家行事前,有所顾忌。”
温行川举起手中的元帕,长久无言。
回到仰止园,他看到大丫鬟芜碧带一众传菜侍女端着一盘盘没动过的菜退至膳房。
“她没用膳?”温行川疑惑。
芜碧躬身说道:“娘娘只用了一小碗粥,还说以后不必准备这么多菜,她不喜欢吃。”
温行川的俊眉立刻攒起,进了抱山堂又不见冷元初身影,心下一沉。
“殿下,娘娘去宁县主那里了。”
膳房送来的菜咸得要命难以下咽,思虑间冷元初又食不甘味,放下碗急匆匆来宓园找温行川的嫡妹温行宁。
她现在满腹疑问,就连这年仅十三岁的小姑子,都要仔细问个清楚。
“嫂子终于来我这边玩了。”温行宁梳着垂鬟分髾髻,圆面圆眼,一身凌霄绣样绉裙,以丹橘麒麟薄袄收束,甚是利索。
“以后我会多来的。”冷元初款款走近,握住温行宁的手,竟在她的指肚摸出薄茧。
“那太好了!”温行宁拉着她进了影花轩。
冷元初看到轩里一地的竹骨架,面露惊色:“这是……”
“这是我要做的河灯,到了乞巧节放到水渠里,任它们飘到哪里去。”
温行宁说话间趟过灯骨,取了博物架上支起来的罗扇,双手捧着递给冷元初,笑道“我予嫂子的面礼,望嫂子不嫌弃。”
“这是你绣的吗!”冷元初眼睛一亮,举着这缂丝罗扇轻轻旋转端详。
她本就喜兰,惊喜这绣着蕙兰的巧扇,再看这针脚细腻的双面绣工,收到这个礼物实在惊喜。
“不才,是我绣的。”温行宁轻挑一下柳叶眉,大方承认。
冷元初完全想不到,宁县主论身份足可以吩咐宫匠为她做这些,况且如此精致,非一日之功。
再比起同龄时的自己一点女工不会,冷元初顿觉惭愧。
“宁妹妹真是蕙质兰心!我好喜欢!”冷元初思索下说道,“我随嫁妆带来几本缂丝孤本册,宁妹妹如有兴趣,我送与你,一如宝剑赠英雄!”
温行宁喜上眉梢:“嫂子真好,甚是期待!”
冷元初搂住温行宁的肩,轻摇罗扇为她扑掉飞虫,低了低甜美的声音:“你可知王府里,什么时候开始谈及郡王的婚事?”
“哦?嫂子关心这个?我想想,应是三月末。”
说话间温行宁悄悄端量冷元初,她从未见过如此艳艳大方的女子,同为女儿身都觉心空,如见诗中美人自册中走来,含羞举步越罗轻,教人见了关情。
哥哥他一定是喜欢的。
“要不然为何追到这里?”
冷元初顺着温行宁的目光望去,恰与海棠树下一身银灰龙纹交领长衫、负手而立温行川四目相对。
冷元初不曾想竟会在这里见到他,怔怔看着男人稳步向她走来。
每一步都走在她的心坎上,让她心结微松。
等温行川到了近前,她只觉那目光深邃而炽热,仿佛要将她深深卷入其中,竟被他生生盯得脸颊微烫。
侧开眼见温行川肩上落了几片青叶,抿了抿红唇,轻抬玉手为他摘掉。
动作很轻,不敢冒犯到他。
“哥哥,以后要嫂子常来找我玩!”温行宁用指尖推了一下岿然不动的兄长。
温行川点了点头,目光却是完全没有离开冷元初。
冷元初被温行川盯得心乱,用罗扇悄悄遮面,客套几句便与宁县主道了别。
二人出了宓园,一个双人轿子映入眼帘,冷元初感受到温行川在用目光示意她坐上去。
“这里离仰止园不远,妾身自行走回便是。”冷元初视线低垂,恭敬请示着。
过了好一会,她没听到反对的声音,便屈膝向温行川行个礼,转身走了。
仰止园到宓园中间有一小片竹林,冷元初最喜欢听竹叶沙沙的声音,这小段路让她忆起在竹海里奔跑的垂髫时光,脚步愈发轻快,赏景时没忍住转了一圈。
衣袂飘然间,冷元初忽定神在一直跟在其后的温行川,惊得迅速回转,拢好裙摆。
再无悠闲心情,压着莲步端正走回。
温行川看着怡然自得的冷元初,再度拧起俊眉。
他传轿子来,是为了带她熟悉下王府,完全没想到冷元初会拒绝他。
难道真如母妃所说,她在与他拿乔?
温行川冷哼一声。
若那成亲之日还能提前,越国公绝不会让司天监把日子定在端午节,急匆匆把女儿塞给他。
他望着姑娘纤弱的身影,轻薄的纱衣在腰间轻轻束起,更衬得那腰玉管似的,瘦嵓嵓的一搦。
这般不堪一折又不好好用膳,连日浪费餐例。
男人眉心处紧出一个深深的 “川” 字,到底是越国公家的女儿,连王府的膳食都敢挑剔。
快到抱山堂,温行川还在跟着,冷元初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走,在抱山堂前停下脚步,转身面向逐渐走进的温行川,尽可能以平静的心情看向他。
可她又不争气,每次看到温行川,总会怦然心动,一如初见。
但现在,她有话想问,关于他们成婚的匆忙,以及他的旧情人。
堂哥说过,一个男人若真爱妻子的话,心里不会再想别的女人,她想问一问李夫人与家仆所言是否属实。
冷元初正纠结怎么开口询问,忽见温行川脚步沉稳,一级一级走上踏垛,绕过她的身子径直走进抱山堂。
她惶惶然盯着那沉稳的脚步进了屋,压根没留意到两人之间急剧缩短的距离,直至猛地撞上男人宽阔结实的后背。
鼻子被撞得一阵酸涩,冷元初抬手揉了揉,恍惚望向夫君。
只见男人浓密粗硬的眉毛紧紧蹙起,那张轮廓分明、线条硬朗的脸庞此刻仿佛被一层阴霾笼罩,暗沉得可怕。
一双闪着寒星的凤眸满是震惊与狐疑,正难以置信地打量着四周。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狼藉。
屋内已被冷元初动了格局,到处堆叠的,都是她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