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闵道一并未如约将画像送来。
徐宴芝没有在意,她今晨起来后,觉得外出这些日子的灵力消耗全部补了回来,便决心去确认一件事情。
既然他没有主动赴约,她也就顾不上与小徒儿的约定。
将宇文令的祭典办完,又去了一趟新临渊城与岳竺做了交易,宗门中除却不久后的弟子大比,并无其他大事要办,徐宴芝也算落得轻松。
出门四日,对她而言每日都不轻松,也不曾好好地歇息过,回来后她背后的伤竟然难得没有作祟,今晨就起的晚了一些。
等她起来后,走出小院时,见太阴殿中值日的小弟子们已经将宫中整理的井井有条。
昨夜徐宴芝隐隐听到四处有琉璃瓦跌落的声音,现下一看,都已被收拾干净,连屋檐上缺失的瓦片也好生生地被补好,全然没有受过损伤的模样。
太阴峰上灵力浓郁为此界之最,为了让宗门中有天赋的弟子们都能在这样的环境中修行,山上的小弟子们每隔几年便会换一批。
若没有被掌门看中成为亲传弟子,这是他们一生只有一次在圣山修行的机会,小弟子们都十分重视,在殿中值日时也十分勤勉。
徐宴芝一边走,一边回想着自己当年上山时的场景。
若是当时的她知晓了这一点,晓得能在太阴峰上修行是宗门恩赐,她是否会好过一些?
大雪扑簌簌地落在透明的穹顶上,被无形的阻挡拦住,滚作一团摔落在结界外头。
徐宴芝仰头看了看,抬脚往太阴殿后走去,路上遇见了三五成群的小弟子,手中拿着匣子与罗盘,跟着指针转动走动着,小弟子们见了她,都停下来向她行礼,口中唤徐夫人。
徐宴芝向他们颔首回礼后,冲着匣子扬了扬下巴,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回禀夫人。”为首的小弟子拱手回答,“天枢峰刚刚将不梦鳞送来了,昨日您说过若是那边送了过来,我们自行修缮结界便是,弟子便不曾再与您请示了。”
昨夜闵道一走后,徐宴芝因着连日困顿,只愿长睡不复醒,不愿被小弟子们扰了睡眠,确实叮嘱过他们。
她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们查看了这样久,情况如何呢?”
几个小弟子面面相觑,为首那个轻声对她道:“不是很好,太阴殿上的结界太久没有修缮,这回的冰雪季风雪又这样大,裹挟着灵力一直撞击结界,有大部分都松动了。”
这样的话,情况便糟了,结界脆弱起来,很有可能一场暴风雪就掀翻了太阴殿,到时候再想重新布阵,可不再是修缮这样的难度了。
徐宴芝皱起了眉头,轻声道:“如此,恐怕你们几个人来不及修缮,若是没有其他长于布阵的同门,便等我回来与你们一块儿吧。”
那几个小弟子原本各个愁眉苦脸,闻言肩头都松懈下来,语气欢快道:“那便先谢过夫人了!”
徐宴芝笑着摇摇头,与他们分道扬镳后,继续往后走去。
这些小弟子高兴是有缘故的,虽说徐宴芝在七峰是出了名的不善修行,但阵法一道,多是借助灵物,所谓借力打力,若是精巧的阵法,还能以下克上,制服比摆阵人高明许多的仙人。
摆阵人本身并不需要多深厚的灵力,正是适合徐宴芝,她也颇为费心思地钻研过。
虽然在外头名声不显,但太阴峰上的小弟子们时常与她一块儿巡视结界阵法的情况,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若是有了徐宴芝的加入,一是有了主心骨,二也能早些修缮完。
徐宴芝再往后走时,便开始不时地找到阵法的关键处检查一番,待走到太阴殿的角门时,她已经对这一路问题心中有了数。
推开角门,徐宴芝先裹紧了身上厚厚的斗篷,接着从锦囊中拿出了一枚指引方向、抵御风雪的灵器。
她将灵器拿在手中,小心地转入灵力,等待它运转起来。
等到灵器发出了细微的嗡嗡声后,她快走了几步,踏出了太阴殿上结界的范围,进入了真正的圣山之中。
脱离了七峰设立的大阵,踩在太阴峰上千万年冰封的雪地上,徐宴芝感到浩瀚的风雪挟着排山倒海之力向她拍来——
呜呜的雪哭声,雪凝成冰从天而降的脆响声,运转起周身的灵力仍旧冻得牙齿碰撞的撞击声。
铺天盖地的声音将她包裹住,就连手中的灵器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蜂鸣。
她的身躯因无法克制的恐惧开始颤抖。
仰望着看不见尽头的太阴峰之巅,顶着这一切,徐宴芝咬着牙往山上爬去,心中却生出了荒诞的念头——该不会,在一切尚未发生之前的今日,她就要死在圣山之上了吧?
险之又险的,她手中从某人那里得来的灵器十分了得,在如此混乱的灵力风暴之中,仍然指引了正确的道路。
徐宴芝在一个时辰之后来到了她此行的目的地。
在山中一处背风处,有刀削般笔直光滑的石壁,与平整不被冰雪染指的平台,平台上荧光若隐若现,画着一个形态复杂的法阵。
徐宴芝跌跌撞撞猛地向前跑了几步,跌入了平台中,她勉强撑着地,想要爬起来,却数次又摔了回去。
这让她眼前一时黑一时白,口鼻之中都是血腥味。
她伏在地上时,从这个角度往下看,能看到修建在半山腰的那一群建筑,只是巍峨的太阴殿似乎变得小了,在漫天风雪中,如同凝固在琥珀中的一片枯叶,被徐宴芝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
唉,她费了巨大的力气,仍旧没有离开那座牢笼太远。
徐宴芝闭上眼狠狠喘了两口气,挣扎地从锦囊中掏出一枚灵药塞入口中,灵药入口即化,变做灵力弥漫至她的四体百骸,这让她终于有了力气,撑着冰冷的平台坐了起来。
她用手肘往前爬了几步,来到那处阵法前,低头用手指虚虚地顺着阵法上灵力的流动,勾勒着它的形状。
画了一会儿,她紧皱的眉头松开来,难以抑制地伏地大笑起来。
这就是圣山的山门之处!真如北域人一般朴实又不起眼!
宇文令没有骗她,他竟然当真将一切都不设防地给了她!
风雪漫天,风声如啸,徐宴芝回忆起从前。
这是宇文令对徐宴芝的又一个奖励。
在他们成婚后的数十年之后,她终于可以借着他的名头自由在山中行走,插手所有掌门应当插手的庶务,让宇文令可以肆无忌惮地沉浸在修行之中,去寻求虚无缥缈的仙路尽头。
那一日,恰逢双月当空,窗外的一切都在尖啸。
徐宴芝瑟缩地伏在宇文令胸口,恰到好处地展示着自己的弱小与无助,屋内暖意氤氲,宇文令有一搭没一搭的捋着她的发梢,像在抚摸一只乖顺的猫儿。
她扬起头,眼眸中荡漾着水波,柔声道:“若是您不在,这样的夜晚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宇文令飘忽的眼神聚集在她的面容上,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嗤笑道:“我不会不在。”
她羞赧地呀了一声,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低声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宇文令却不曾听到她的话,自顾自地补充道:“不过,若是我已寻到大道,飞升成真仙,你独自在此界倒是孤苦。”
他的胸膛起伏,徐宴芝听到的声音都是闷闷的,说到这里,他又停顿了下来,让她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我将掌门密令赐予你。”宇文令笑了起来,笑声畅快且肆意,“毕竟我若成了真仙,宗门这一摊子琐事,还要有人来办。”
“密令有何用?不若赐我一张琴,我在道一那儿听他弹琴,只觉如天籁一般。”
徐宴芝兴致缺缺地点着他的胸膛,懒懒答道。
“无知女子。”宇文令揉了揉她的后颈,嗤笑一声,“有了密令,便有了开山门的权力,从太阴殿往后走半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山门处,以密令启动法阵,就能去往圣山之巅……”
他一边说着,一边随意地擒住了徐宴芝的右手,在她的惊呼之下,往其中注入了巨大的力量。
“你身体有碍,无法再修行,这密令也能助你在我飞升后多活上一段时间……”
那一日,宇文令的神态,他的声音,他说的话,都刻在了徐宴芝的脑中,在他死后,她每每想起,都要笑得腹痛才罢休。
“飞升成真仙……”
徐宴芝阴阳怪气地学着宇文令说话,她笑得止不住,仰面躺在地上。
歇了一会儿,徐宴芝又爬了起来,她转身伸出右手,试探地运转起灵力,想要启动这个法阵。
灵力仿佛一滴水,汇入了大海之中,法阵不过稍稍亮了一些,便又恢复了常态。
这倒是在徐宴芝的预想之中,在宇文令死后那几日,询天阁观天象后断言,山门莫约要在明年才能打开。
那时此界的灵力起伏会到达巅峰,天地之间,尤其圣山之上会充斥着巨大的灵力,届时只需一点灵力火花,便可点燃这个法阵。
这一次过来,徐宴芝只是想要确认宇文令有没有骗她。
她费劲心思去治伤,直到今日,方才有把握能独自一人走到这里。
去看一看她的亡夫对她的轻视与馈赠。
徐宴芝盯着法阵,撑着膝盖喘息了一会儿,等到灵力充盈在四肢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后,回头凛然地踏入了风雪之中。
来时路且险,去时也艰难。
她慢慢走,慢慢走,总能走到远方。
在徐宴芝独自上山之时,太阴殿中的顾青峥也走出了院门,乘着灵舟,拿着画卷,下到了天枢峰上。
徐宴芝的族弟徐广济是天枢峰的内门弟子,要来寻他,只需在弟子们都空闲时,来到天枢峰的后山弟子舍中即可。
以顾青峥对他的了解,徐广济性格古怪,在宗门里一贯独来独往,想来也不会在闲暇时与同门们相聚。
果然,当顾青峥轻叩弟子舍大门时,里头传来了徐广济不耐烦地声音:“谁啊?”
“我,顾青峥。”
顾青峥说罢,束手等在门口,听着里头传来一阵慌乱地碰撞声。
“顾师兄,您怎么来了。”
头发还乱着的徐广济打开门,紧张地抠着手,对顾青峥说道。
顾青峥对他笑了笑,朝着门后示意道:“来寻你有些事,方便进去说吗?”
“自然自然……”
徐广济连忙让出了地方,请顾青峥进了他的弟子舍。
这间不大的房子里头乱糟糟地放着一堆杂物,徐广济慌慌张张地清理出一张椅子请顾青峥坐下,自己直接坐在了床上。
他眼神闪烁,似乎疑心是自己犯了什么事,小心翼翼地问道:“顾师兄这回来寻我是因为什么事?”
顾青峥光风霁月地笑着,一边整理着衣摆,一边漫不经心地与他说着不久后的弟子大比,并未直接说明自己的来意。
两人谈了几句,顾青峥不吝啬地将自己参加弟子大比的经验向徐广济倾囊而授,让原本紧张地不得了的徐广济放下了戒心,专心与他讨论起来。
又说了一会儿后,顾青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拍手道:“对了,差点忘了这回寻你是因为何事了。”
他又笑了起来,徐广济如沐春风,追问道:“究竟是何时,您就别卖关子了。”
“我想过来问问你。”顾青峥嘴角慢慢回落,眼神倏地凛然起来,“听闻徐夫人在家时,曾有位奴仆,只是不知后来发生了何事,让我全然不知这个奴仆的下落了?”
他说话间,见徐广济笑容僵在脸上,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他们俩都沉默下来。
过了半晌,徐广济才阴恻恻地垂着头,低声道:“这件事是徐家家事,与宗门无关。”
这样愚蠢的男子,心中竟然也能藏着事。
顾青峥又温言问了几回,均被徐广济挡了回去,不论如何,他就是不愿意谈论起当年事。
既然如此,顾青峥叹了一口气,正想作罢,起身时心念电转,脑中猛地闪过一个可怖的念头。
他将收在贴身锦囊中徐宴芝的画卷拿出来,展开在徐广济面前,静静看着面前男子如遭雷劈的表情。
“你可认识她?”
顾青峥指着画中徐宴芝的脸,一字一句道。
“我不……她、她……”徐广济瞳孔巨震,嘴唇带动着全身颤抖起来,“她不是,她不是已经死了,她不是被我亲手……”
小小弟子舍中掀起波涛,而画卷上的徐宴芝,一如既往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