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前厅里只有两人并肩而立,春末将尽,空气里都染上了些许燥意。
可燕景焕久久立在那里,周身散发出的凛冽寒意,令沈星晚都不自觉地微微退后了稍许。
“若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沈星晚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说的事情,有不愿让其他人触及的地方。
她又何尝没有呢。
他既不愿告诉她,她便不再追问。
她宽慰似地笑了笑,打算同他说一说魏子辉的近况。
“十四皇子近日恢复的很好,骨骼已经接上了......”
“皇兄在反复试探我有无与他相争的野心。”
“嗯?”沈星晚讶异望着冷不丁冒出一句话的燕景焕,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燕景焕垂眸,鸦黑羽睫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影,眸中如墨色翻涌,涌动着复杂难解的情绪。
他自嘲笑了笑,自言自语似地,“很可笑罢,我那受尽母后偏爱的哥哥,恨我至极。”
“......”
沈星晚不知他曾经历过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他。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落寞神色。
前世的燕景焕在她印象里,从来都是杀伐狠戾的模样,从不曾示弱分毫。
而眼前的燕景焕,仿佛她最初见到他时的模样。
那时燕景焕初到魏国,还只是个清瘦的少年。
沈星晚每每入宫伴读广安公主时,还总听她调侃说偌大燕国那般强盛,怎么却派了这么个小孩过来当摄政王,还不得被她父皇轻易拿捏。
可那少年虽清秀单薄,心思手段极其狠辣老练,不消几年,便慑服魏国朝政,成为了魏国名副其实的摄政王。
众人皆传说他多智近妖,残酷冷血,只是托生了一副极俊美的皮囊,腔子里却是活脱脱没有丝毫人性的厉鬼。
但沈星晚却曾在无意间窥见过,他其实并非人们传言的那般冷漠无情,甚至还......
忽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了沈星晚的思绪,她循声望去,是摄政王府的管事捧着一只小匣子匆匆赶了过来。
他对沈星晚微一点头,恭谨将匣子捧到燕景焕跟前,低声禀告:“王爷,邢舟传回来的密函。”
沈星晚望向燕景焕,他已然神色如常,又恢复成平日里的冷峻模样,仿佛之前那一抹落寞根本没有存在过,只是她的错觉罢了。
燕景焕接过木匣,取出里边的密函快速浏览了一遍。
管事已经识趣地退下了,沈星晚犹豫着自己是否也该识相些开口告辞。
还没等她想好措辞,燕景焕已然将那份密函递到了她的面前。
沈星晚一愣,疑惑望向他。
燕景焕没有丝毫要瞒她的意思,“不是要一起帮助子辉么,子辉坠井的事,有眉目了。”
沈星晚也不忸怩,拿过密函展开一看,上边写着已查明十四皇子坠井一事,是皇贵妃手笔,十四皇子坠井当日,所有知情的宫人已被全部处死。
“竟然是她,她怎么敢。”
沈星晚蹙眉,“可确切么?”
燕景焕点头,取过那张密函焚了,“邢舟是我的心腹,他查出的结果,绝无错漏。”
魏子辉自沈府醒来后,只记得忽然被人捂住口鼻晕厥过去,并不知晓其它线索。
唐琳儿下毒未遂被教训后,偷偷去联络魏子麟,魏子麟次日便送来了逾制嫁衣,沈星晚还以为,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会是魏子麟。
她将此事细细说与燕景焕听了,燕景焕听罢,只淡淡说:“无论他是不是参与了此次坠井事件,他都早已对子辉生了杀心。”
他看向沈星晚,“子辉的行踪既已暴露,便不宜再留在你那里,稍后我派人去接他。”
沈星晚本想说自己定能保护好十四皇子,可一想到他在府中险些被毒害,若不是他机敏,大祸已然酿成。
念及此,她抿抿唇,不再逞强,点头答应了。”
她垂下头,有些落寞,意识到自己从前或许有些自以为是,高估自己的能力了。
忽地,一只手伸过来捉住了她的手臂,燕景焕轻轻一扯,将她拥进了他的怀抱里。
沈星晚的脸蓦地贴上他前襟,烫的她面皮一热,赶紧抬手去抵他的胸膛。
“别动,就抱一会儿。”倦鸟归巢似地,燕景焕拥抱着她,埋首在她肩窝里,阖眸轻轻呼吸着,仿佛倦极了。
沈星晚的手渐渐垂落下去,梗着脖子就那么静静地任他抱着。
她能感受到他的情绪并不好,他心底,一定也藏着很多难以言喻的事情。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无需自责。”
他声音低低地,像在对她说,又仿佛是在对自己说。
沈星晚心底忽然柔软一片,不知怎的,脑海里竟浮现出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
满天大雨里,单薄的白衣少年,手里捏着一封书信,独自躲在御花园灌木的最深处,抱膝埋首哭泣。
灌木被拨开,惊扰了狼狈呜咽的少年,也惊着了撑着伞去替广安公主拾皮球的小伴读。
沈星晚永远记得他抬起头时,那双委屈无助的双眸。
听见广安公主的催促声,小伴读连忙拾起皮球,回头又看了他一眼,把手中的油纸伞丢给他,转身拨开枝叶匆匆逃也似地溜走了。
沈星晚叹息一声,真切感受到面前的这个男人,恐怕也并不是坚强如铁板一块。
他也是人,也会有脆弱难过的时候。
只是偏巧,被她窥见了些许。
燕景焕毕竟是自己未来的夫君及盟友,维护他的状态是她义不容辞的任务。
她抬起手,轻抚他的背脊,想要给他一点安慰。
抱着她的男人明显浑身一僵,身子愈发滚烫起来。
沈星晚实在热不过,微微挣了一下,燕景焕松开她站直身子,再看向她的眼神,仿若海上清凌凌的细碎浮冰竞相消融,已满是温柔笑意。
沈星晚涨红了脸,垂下头直嚷着要回去,燕景焕也不为难她,任她逃也似地告辞跑路。
直到沈星晚回到自己的马车上,都觉得浑身燥热的不行,恨不能解了外裳松快松快。
“水,倒杯水来。”她唤绯云。
绯云一边倒水一边担忧地观察着沈星晚的面色,提议道:“小姐莫不是吃了什么东西过敏了?怎的脖颈面上红成这样,回去要不要找大夫来瞧瞧?”
“......”
沈星晚心虚地饮着茶水,悄悄松解了领口透气,她哪里是过敏了,若实在要说是过敏,那也是对燕景焕那厮过敏了。
她心下纳罕,从前也不是没同男人如此亲近过,以前魏子麟也时常揽着她握着她的手写诗作画,她却从未出现过这样心跳加速,浑身燥热的情况。
她还以为男女之间,也就那么回事儿,相敬如宾,已然是婚姻最好的模样了。
沈星晚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沈府,还离得老远就瞧见门口热闹非常,数匹高头大马正被牵去马厩休整喂料。
沈星晚心下一喜,下车时一眼就瞧见了那匹通体漆黑油亮的神驹。
“奔霄!”
她笑着唤了一声,马群中格外扎眼的那匹神驹顿时踢动马蹄,仰头嘶鸣一声,频频回首。
“他还认得你,真是难得。”
“哥哥!”沈星晚眼前一亮,提起裙摆跑向朝她走来的沈云朝。
她一把勾住沈云朝的脖子,紧紧抱住不肯撒手,直抱的他哑然失笑,“都要嫁人的大姑娘了,可不能再如此没规矩了。”
“哥哥......”
她声音闷闷地,仿佛在呜咽,沈云朝听出异样,拉开一看,却见她面上满是泪痕,登时急了,“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哭了,谁惹你了,告诉我我去拧了他的腿!”
沈星晚泪如雨下,她既伤心又高兴。
看见眼前活生生的哥哥,她抑制不住地想起前世灭门那天他空洞的眸子,灰败死气的脸。
“究竟怎么了?你快告诉我,我替你报仇!”
沈星晚摇摇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没有人欺负我,就是,我就是见你变黑了,也变瘦了,心疼的。”
“嗐。”
沈云朝无奈叹了口气,捧着沈星晚的脸用袖口替她抹了眼泪,“边关练兵,风吹日晒的,晒黑了也难免,这也值得一哭么。”
“嗯,不哭。”沈星晚仰头望着哥哥,握住他的手,“我要笑,我们都要笑,笑到最后。”
“你怎么了,奇奇怪怪的。”沈云朝戳了戳她的脑门儿,“快进去罢,给你带了好多新奇玩意儿,拿给你看去。”
“好。”沈星晚点头,挽着哥哥的手往府门里走去。
“云朝哥哥!”
忽地一声娇喝,惹的兄妹俩一齐回头望去,只见一辆宽敞华丽的马车疾驰而来,稳稳停在了沈府大门口。
门扇打开,广安公主竟亲自驾临。
沈星晚睁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公主的仪仗从后头老远往这边赶来,这广安公主,竟然甩下仪仗先行赶了过来,究竟是有多急啊。
广安公主仪态万千地走到两人面前,娇蛮瞪了沈云朝一眼,“云朝哥哥,你提前回京来,怎么不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