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的平城已有夜色初上之意,天际线逐渐变得昏暗,带着模糊不清的意味,月亮于云朵旁露出清浅身影,犹抱琵琶半遮面。
江寄舟倚靠在栏杆旁,杯中红酒因他的动作而晃起些许,很快便被一饮而尽。他漫不经心地目送银黑色轿车驶出酒店大楼门廊,无聊至极,甚至还数了下身后跟着的保镖车数量。
不愧是顾总,出手排场果真不一般,也不知他和程祈时一同出门时,会不会想着要分两架私人飞机才足够安全。
江寄舟看了一会儿,自觉无趣,便折回卧室内,查看社交软件上新收到的消息。
面对屏幕上一条接一条跳出来的私人讯息,江寄舟仿佛隔着屏幕都能看到经纪人成楠随之高涨的愤怒情绪。
楠楠不受难:【人呢?赶紧回消息!】
楠楠不受难:【都几个小时了?还没叙完旧?】
楠楠不受难:【祖宗啊,快看看手机吧】
楠楠不受难:【你有本事别关机!】
楠楠不受难:【看到消息后赶紧回复!!!】
楠楠不受难:【江寄舟!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经纪人了?】
……
江寄舟神色自若,缓慢敲字。
J.z.:【什么事?】
对面或许在忙,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复他的消息。江寄舟在主卧会客室的沙发上以舒适的姿势坐下,思考几秒后点进程祈时的对话框头像,手指下划,翻看两人先前的消息记录。
他们很少闲聊,聊天内容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是由不同数字排列组合而成的酒店房间号,以及表示同意或拒绝的手势标志。程祈时忙碌时连拒绝都懒得解释理由,江寄舟也不会就此多问。
偶尔翻到几页对话记录,也多是程祈时主动和他抱怨在美国的学业压力太大,她论文卡壳了但不知道该怎么办,教授布置的实验在她看来毫无意义云云,又或是高定设计的fitting有了新进展,向他炫耀一番。
江寄舟对此类消息回的也很简略,因为他知道这些消息绝非他一人独享。公主殿下偶有兴致,他需要做的仅是让程祈时的话不落空,而并非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她根本不在意,也不缺他的这份回应,所谓的情绪价值不过是一句空话。
当一个人拥有的金钱与地位远超于旁人时,她会成为世界上最受宠爱的公主殿下,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向她释放自己的善意。
不甚熟络的地下情人关系,已经是他曾经梦里都不敢奢求的画面。
经纪人成楠的电话五分钟内准时响起,江寄舟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抗拒地接通后点开免提,将手机放在一旁。自己则闭上眼假寐,仿佛这样便可以降低一些电话那端的滔天怒火。
“江寄舟!”
楠哥喊完名字后似乎也卡了壳,一时没有继续说下去,江寄舟不吭声,耐心等待了一会儿,才听他问道:“你到底还想不想当演员了?”
和大多数科班毕业后,苦苦挣扎于经纪公司安排的网剧剧组跑龙套的同窗不一样,江寄舟早在高二时便因长相出众,被前来选角的祁珩看中,受邀出演他执导的第一部科幻短片。
毫无演艺经历的高中生,与初出茅庐的新人导演在零下十几度的华北平原度过一整个冬天,中途几次遭遇挫折,磕磕绊绊耗费不少心血,才勉强将成片剪出。
第二年国际A类电影节上,该片意外夺魁,以黑马之姿闯入大众视野,江寄舟一夜成名,祁珩成为业内炙手可热的新人导演,顿时风头无二。
也正是自那时起,江寄舟的名字被电影圈无数从业者记住,大荧幕上片约不断,时尚高奢品牌与各大经纪公司接连向他抛出橄榄枝,一路星途顺坦走到今日。
无数人想要复刻他走过的路,但命运奇就奇在,这些年来,只有一个江寄舟,也只有他走出了自己的路,旁人再难望其项背。
江寄舟轻叹一口气,听上去比成楠还要无奈:“我和梁导请过假了。”
成楠猛地从扶手椅上站起来,反复深呼吸,确保自己不会因气急攻心而晕过去,声线都因情绪不稳而有些变音。
“你和梁导请过假有什么用!你以为你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所有人都要跟着你来调整拍摄安排?你当别家粉丝查不出你的行踪吗?那么多人盯着的电影本子,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成楠被他气得说不下去话,恨不得自己背上有对翅膀,能立马飞到平城来教训人。
江寄舟全然不急,面对如此激烈的指责,甚至还能分出心神来劝自家经纪人。
“没事,程祈时会摆平的。”
他从没依靠程祈时拿过什么影视资源或是时尚入场券,倘若出现绯闻相关的舆论新闻,也算是两人共同的麻烦。适时依靠程祈时背后的人脉去解决困扰,是两人从一开始便说好的条件,江寄舟将软饭吃得十分心安理得。
听到他提起程祈时的名字,电话那端忽然沉默下来,江寄舟似有所感,睁开眼看向手机屏幕上的通话记录,眉心微沉。
“怎么了?”
面对他的提问,先前宛如炸药桶般一点就炸的经纪人忽然沉默下来,不知该如何回话。
江寄舟父母都是高校教授,一个常驻国外任教,一个满心都在自己的实验室课题项目上,对自己儿子成为演员一事毫不在意,不支持也不反对。
自他出道以来,成楠便一直是江寄舟的经纪人,衣食住行,事无巨细样样过问,连他去戏剧学院报到当天,都是成楠开车送人过去,帮忙布置寝室的。
相处六七年,他对江寄舟的性格脾气也算有些了解。
他虽不比程祈时,但也是家境殷实,衣食无忧。从小到大,江寄舟体验过最苦的日子恐怕是和祁珩一同在华北平原拍摄短片的那短短两个月。兴许是年少成名后的路太顺利,江寄舟的物欲和私欲一直不高,对许多事都抱着无所谓的心态,事业心并不强。
有工作时他便好好将工作视为生活主旋律,一年最多只接两部主演的电影剧本,偶尔有前辈拜托,才会帮忙去其他剧组客串角色。每隔一段时间,江寄舟就给自己放假去异国他乡旅居几周,等有工作安排后才会回来。
江寄舟有演技傍身,又没有经纪公司的诸多限制,精挑细选后的剧本未必次次都能大爆,但质量一贯在线,不至于败了观众眼缘。
成楠一直觉得江寄舟是他带过最省心的艺人:有实力没黑料,出门不乱摆架子,接受采访回答问题时情商也高,从不需要他费心公关什么额外的纠纷。
他甚至在江寄舟身上看到了自己未来安逸退休生活的影子。
直到程祈时的出现——
他俩到底是怎么走到一块儿,这件事成楠一直没想明白。
他只记得是两年前的某个秋日午后,江寄舟刚结束一趟去南美洲的长途旅行,回到工作室内,翻看前阵子攒下来的剧本,看了没一会儿便告诉他,自己当了程祈时的情人。
成楠一度以为是自己操劳过度导致的幻听。“情人”二字从江寄舟口中说出,充斥着极强的违和感。
更让成楠觉得荒唐的是江寄舟对此三缄其口的态度。他仿佛仅仅只是通知成楠一声,前因后果一字未透露,面对经纪人的连番追问,江寄舟沉默不语地靠坐在扶手椅上,直到成楠冷静些许后才抛出一句话。
“她是星娱程总的女儿。”
短短九个字,将成楠所有要说的话全给堵了回去,此后几个月时时刻刻在心里劝自己:思路打开,愿意做公主殿下的情人也挺好。圈内又有几个男星能过得上以色侍人的日子呢?还不是程祈时认可他的容貌和身材,换做别人,怕是还入不了大小姐法眼。
江寄舟这一步走得并不算错,这类事在圈内也并非罕见,不过随波逐流罢了。
可谁料,江寄舟给程祈时做情人后不仅行踪不定,经常逮不着人,成楠预期中的好处却是半点都没得到。
别说制作精良的电影或电视剧剧本,就连品牌代言或是高定时装秀展邀请函也没有,更别提诸如奢牌超季高定之类的资源。每当成楠指望江寄舟去吹点枕边风,以此拿下时尚入门券时,总会被人以“暂时不方便”这五个字给堵回去。
时间一久,成楠没少在心里嘀咕,总怀疑这小子是不是在图点利益以外的东西。毕竟程祈时长相优越,美在骨相,他难得几次见着人的时候,甚至觉得拿她和娱乐圈内的女星们相比都是种侮辱。
自小锦衣玉食,在爱中被骄纵着长大的公主殿下,通身贵气与做派是别人怎么模仿也学不会的。
可瞅着两人模样又不太像。
江寄舟向来沉默寡言,与程祈时相处时虽然语气上会软化一些,但也依旧冷冷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异样,仿佛彼此间真的仅是单纯肉.体关系一般,没有多余瓜葛。
不管江寄舟究竟图资源还是图程祈时本人,成楠依旧觉得接下来的几句话烫嘴。
“你这几天……是和程姐在一起吧?”
摸不透江寄舟对她的态度,成楠也只能含糊其辞喊声姐,好在他对此一向没什么意见,程祈时听到这个称呼时,心情好还会让人给工作人员多包几个红包。
江寄舟轻笑:“别家粉丝都能查出我的行踪,你作为我的经纪人,还需要来问我吗?”
成楠被他用自己的话堵回来,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完全没底。
“程姐有没有和你说起……她最近发生的事情?”
江寄舟想起一早两人不甚愉快的谈话结尾,眉梢微带寒意。
“我们从不聊这些。”
名流圈和娱乐圈的界限并不明晰,更何况像程祈时这种父辈便是经纪公司掌门人的二代们,他听旁人聊起过她那位同父异母的私生子哥哥,也对近日星娱的一些传言有所耳闻。
但都不出自于程祈时本人之口。
成楠心说那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他都琢磨这些事好些天了,嘴角都被撩起两个泡,江寄舟还安安稳稳地在这儿和他端架子。
说什么从不聊这些,怕是程祈时压根就没打算和他说吧!
“哎我说祖宗啊……”成楠长叹一口气,怀揣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念头,直接道:“我前些天听梁导和别人聊起,程姐已经本科毕业了吧,她准备回星娱接班吗?还是打算听家里的意思订婚?”
江寄舟面色微变,却没有第一时间发问,许久后才开口——
“梁颂安怎么说的?”
成楠正等他问这句话,倒豆子般一股脑儿将自己知道的全说出来:“我前些天不是中暑不舒服吗?外边录音组嫌空调设备杂音多影响工作,全给关了,我就去导演监视室坐着休息了会儿。梁导正好在和家里边通话,我听她原话说的是‘顾淮之那外甥女要订婚?和哪家人订啊?’”
顾淮之只有程祈时一个外甥女,江寄舟沉默片刻,半点没有想要狡辩的心态,语调平稳而听不出丝毫波澜。
“我知道了。”
“你打算和人断了就好……”成楠欣慰的话戛然而止,音量瞬间高了一个八度:“等等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男未婚女未嫁,江寄舟与程祈时关系就算被曝光,也能说是在正经谈恋爱。对江寄舟的事业造不成本质上的影响,顶多是掉些女友粉而已,对工作室来说甚至算不上什么大型公关危机。
倘若程祈时订婚后两人依旧不听劝,维持着现在的关系,那可是出大问题了!
成楠仿佛能看到“恋爱脑晚期”,“男小三阴暗爬行”,“知名男星知三当三”,“豪门棒打鸳鸯”等新闻标题在自己眼前飘过,并在江寄舟过去以及未来的每一部作品评论区出现。
哦不,甚至很难说他以后是否还能有新作品诞生。
而自己安逸美好的退休生活也即将随之化为泡影。
成楠感觉自己心碎成几瓣,一时捡不回来。
江寄舟不得不耐着性子再重复一遍:“我说我知道了。”
“还有事吗?没事我先挂了。”
成楠看着被江寄舟挂断的通讯页面,慢慢回过神来,品出些不对劲。
江寄舟再怎么薄情,就凭他过往想出名时那股不管不顾的劲,成楠觉得他也不可能在听说程祈时要订婚后依旧毫无情绪波动。平静的背后反而是随时可能崩塌的理智,稍加刺激便能大厦倾倒。
作为经纪人,他只希望江寄舟能分清孰重,不要给工作室增加额外的公关压力,更不要为了程祈时自毁前程。
挂断电话后,江寄舟盯着瞬间暗下来的手机屏幕看了许久,直到眼眶因久视而有些泛酸,才拿起来解锁,给列表置顶的星标联系人发去消息。
J.z.:【今晚回来住吗?】
发出去的消息犹如石沉大海,料想程祈时这会儿恐怕是在车上同顾淮之一块儿,江寄舟没再等待,起身向客厅方向走去。
清晨两人未喝完的酒瓶还放在茶几旁,他将其摆正,又回酒柜上方取出全新的酒杯,看着深红色液体逐渐灌满杯身,随后一饮而尽,颇有几分牛嚼牡丹之意,品不出琼浆真实口感。
订婚一事由别人说出来,他未必会当真。但梁颂安嫁给顾淮之几年,程祈时见面还要喊她一声小舅妈,是与她关系最亲密的几位长辈之一。
江寄舟不想做无谓的自我欺骗,更不愿放纵自己原地待毙。
感受到酒精将理智逐渐侵蚀吞没,他抬手遮住双眼,靠在沙发上试图放空自我,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涌现出许多画面:
一时是程祈时身着高定礼服踏入时装秀展时,新任Vogue亚太区总编赶忙迎上,将人安排至第一排最中央的参观位,又忙不迭把下午茶甜点送至身旁,唯恐公主殿下神色不悦;
一时是他推却做飞行嘉宾的综艺节目和品牌拍摄,赶往旧金山湾区想给刚结束期末周的她一个惊喜,却在别墅外等到凌晨,天际破晓才见她朋友将满身酒味的程祈时送回屋内;
还有无数次欲言又止的沉默,因为没有立场而不知如何开口的说辞,想将人留在身旁,却又不敢开口的踌躇。
他也不是没想过有这么一天。
程祈时家世优渥,光是一路求学经历也能看出家中长辈对她的要求绝不仅是漂亮花瓶,倘若没有两年前的那场意外,她合该如霁月般高悬于天际,不应与他有半分交集。
有些事他们缄口不提,不是因为它会因时间流逝而消失,而是因为,它并不由他们控制,也无法顺他心意而改变。
江寄舟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场梦,醒来后依旧什么也没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