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亮。
采荷还在睡着,梁琪就悄默声地起床了。
她知道吕把头儿向来有早起的习惯,拎着他的两只黄鹂鸟在道上遛一圈。
印象中似乎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喜欢遛鸟,但吕把头儿年岁并不十分老,才四十出头,遛鸟约莫是他消遣时间的一种方式。
梁琪在郭宅后院的巷子中“偶遇”吕把头儿时,他手中果然提着一只金丝笼,笼中是两只嫩黄色的黄鹂。
“把头儿。”她停下来行了个叉手礼。
“是你?厨司的备菜丫头。”吕把头儿不苟言笑,面部突出的颧骨让他看起来很精明、冷淡。
相比之下,梁琪那满脸的胶原蛋白就显得柔和多了,笑说:“您好眼力,妾身来寻把头儿,是有一事相求。”
吕把头儿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你不会不记得,昨儿刚当众顶撞了我吧?”
“只是替张铛头儿分辨一句,不算顶撞您吧?”梁琪快步跟上,“您和张铛头儿的恩怨我都知道了,您是娘子的好官人,可同时您也是四司六局的总管,也该为司局打算啊。”
昨日在台盘司忙完,回到休息的地方,她就跟白席人打听了吕把头儿的家事。
吕夫人和张夫人争买首饰的事是真,吕把头儿为了给夫人出气,逼走张铛头儿的事也是真,除此之外,还问到一些内情。
原来这吕把头儿的夫人是应天府主薄的女儿,主薄官职虽不算高,大小也是个官,吕把头儿赚得钱财再多,也是民。
因此这地位熟高熟低,可见分晓。
吕把头儿自知夫人娘家的权势,生意场上自然有用得着权势的地方,因此家中夫人说一,他可不敢说二。
即便张铛头儿是厨司的顶梁柱,为着夫人的哭闹,也把人给撤了。
此番打听倒也能得出一个结论:吕把头儿并不是真不顾四司六局声誉的人。
吕把头儿闻言微微勾了勾嘴角,这小丫头挺会说话。
一个男人在外人眼中的形象,在家是好官人,在外是成功的司局总把头儿,心里能不美吗?
反正一个人遛鸟也无聊,就当听听闲话:“你要说什么?”
梁琪就直说了。
“如今厨司没有铛头儿,虽然另两位厨子也有多年做菜经验,但您昨日也瞧见了,厨房还是手忙脚乱的。”
“妾虽然只是个备菜丫头,想必把头儿也听说了,在于府时,我便帮张铛头儿做了两道菜,其中那道羊羹,现今在东京极为风靡,说明妾的厨艺还是能上台面的。”
“您虽跟张铛头儿有些过节,但您心里也知道,他的能力没得说,最后那句话也是为了司局考虑,所以……”
“所以,我自荐当厨司的铛头儿。”
吕把头儿觉得前面说的还挺有理,听到最后一句话,脸都抽了一下。
就算提拔备菜丫头,那也只是到普通厨子的位置,怎么敢肖想铛头儿之位呢?
那可是厨司的掌勺大厨。
梁琪只当看不见吕把头儿脸上的不屑神色,继续说:“厨司新提拔上来的厨子叫王礼,且不说只在司局待了两日,就是厨子这个行当,也不见得接触多久,就因为是王司长的侄儿?咱们四司六局什么时候成了裙带窝?”
这事吕把头儿也知晓,虽觉得王司长如此安排不甚妥当,到底没干预厨司的用人,他既然给了司长管理一司的权利,就该用人不疑。
只是那王司长任人唯亲的行径,还是很让他厌烦。
梁琪铺垫了这么多,终于说到自己的打算:“妾不求把头儿立刻信我的厨艺,只求一个机会,妾只为郭员外做一道菜,若能郭员外满意,您再考虑让妾当铛头儿的事。”
吕把头儿在心里琢磨着,一时还真有些犹豫不决。
一方面,他心里虽装着四司六局的前途,更记挂着厨司的铛头儿之位,但区区一个备菜丫头的建议,分量还是没那么足。
另一方面,又觉得这小丫头说的也有些道理,只是试一道菜,又不损失什么。
这小丫头能让李老爷赏,能让于相公夸,说不定有点真本事呢。
汴京城中逐渐壮大起来的四司六局不少,他也确实得为司局用心挑选铛头儿。
梁琪并不急着言语,给吕把头儿足够的时间思考,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巧的瓷罐,打开里面竟散发出食物的香气。
“这是何物?”
“鸟食,蒸熟的黄米和肉泥混合而成。”梁琪抬起头问,“可以给黄鹂吃吗?”
吕把头儿点点头。
梁琪把小罐子凑上去,那两只黄鹂鸟闻见香味,活泼地跳过来,小鸡啄米似的吃得欢快。
“它们还挺爱吃。”她笑说。
约莫是氛围比较松快,吕把头儿终究还是松了口:“你便试试吧。”
“啊?”梁琪一时没明白试什么。
吕把头儿接过盛着鸟食的小罐,兀自走了,留下一句:“照你刚才说的,做菜试试。”
梁琪露出笑容:“谢把头儿。”
日上三竿,帐设司已经在前院忙活了。
梁琪回到厨房,采荷也刚到,边穿上荷叶围裙,边低声问:“怎么样?”
梁琪低声回:“成了。”
采荷露出笑容,笑容中带着解气,那王礼小人得志实在太可恶,早日把他放逐了才算完。
正腹诽王礼呢,那厮就背着手进来了,比起前日的谦逊有礼,此刻的姿态之嚣张简直像变了个人。
他和厨司另外两位厨子现如今都是普通厨子,尚且没谁被提拔为铛头儿,因此菜单上的菜都是三人均分着做。
可这王礼太爱表现了,提前来把一部分菜挑选出来,在菜名后面做上自己的标记。
他挑的这些菜,要么是特别容易做出彩的,要么是做起来简单的。
那些即复杂,又不讨好的菜品,他连碰都不碰。
挑选好后,王礼满意地点点头,指着其中一道“浮光跃金”说:“梁琪,采荷,多削些藕片来,削仔细些,藕片要薄厚均匀。”
前日还叫姐姐,今儿就成了“梁琪、采荷”。
梁琪亲眼见识了,真的很难不让人生气。
两个姑娘没一个搭理她,梁琪洗了手,正在和面,这是她自己要给郭员外做的菜,采荷则在腌制鸡块,这道盐酥鸡是菜单上的菜,却并不是王礼挑出来的。
她才不想给王礼备菜。
王礼突然想到什么,又说:“对了梁琪,那豚肉要剁馅儿,你不是刀工好吗?就辛苦把肉剁成肉泥。”
他要做得是道藕夹,这藕夹的肉馅儿只需要正常剁就行,剁到跟包子孙饽饽一个程度已经算很好。
可他非要让剁成泥,就是不考虑备菜丫头的死活,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做出精品菜肴了。
梁琪就没见过这样的,先前的张铛头儿,连带先来那两位厨子,可从不会提这样的要求。
她可不惯着小人,直接说:“没空。”
果然,这不客气的语气让小人王礼皱起眉头:“你一个备菜丫头的指责就是备菜,竟说没空?昨儿刚得罪吕把头儿和王司长,今儿也要把我得罪了吗?是盘盏没洗够?”
听听,多大的口气啊。
梁琪把面团往陶盆礼“啪”一扔:“你去告诉王司长好了,看他是听你的挑唆,还是听把头儿的话。”
王礼面露狐疑,他就是那狐假虎威的狐狸,打压下属,献媚领导,一说是把头儿交代的活儿,就成哑炮了。
既然梁琪欺负不得,他又转而看向采荷:“你总能干吧?”
采荷瞪圆眼睛:“没瞧见我也没空吗?”
没了张铛头儿的厨司已然是乱七八糟,原本的三个备菜人,一个被“特指”为厨子,一个昨儿被借派到台盘司,只剩采荷一人,根本忙不完备菜的活儿。
所以昨日,那俩厨子几乎是又备菜又做菜,忙得不可开交,才勉强没让主家看出错漏。
好在那两个厨子的基本功都还不错,一个厨子本就经历了从刀工到烹饪的全部训练,即便备菜丫头不够使,厨子也能自行备菜、做菜。
司局有备菜丫头一职,只是为了提高效率,让整个厨司有条不紊的运行。
王礼被采荷这么一吼,人都傻愣在原地。
怎么回事?他不是被提为厨子了吗?不是这些备菜丫头的顶头上司吗?怎的会是这样的待遇?
他正要拿出架子来规训采荷,就听梁琪先开口了。
“采荷今儿要给我备菜。”梁琪说,“王厨子,今儿把头儿要我亲自给郭员外做菜,活计是把头儿亲自安排的,若是不服,你亲自就去找把头儿。”
王礼气得脸都涨红了,偏偏又不敢多说一句。
他叔都交代了,刚提为厨子,万事一定要谨慎,莫要要人抓了小辫子。
可他不服啊!
且不说两个丫头敢不敬着他,单是那梁琪,把头儿竟让她亲自给郭员外做菜,什么意思?要把她提为厨子吗?厨司还能有四个厨子?还是说他会从厨子的位置上被撸下来,继续做小娘子才干的备菜活计?
但凡是个有能力的人,都知道此刻该稳住心神,好好把菜做出彩才是正道。
偏这王礼是个没能力的花架子,已经慌了神,想去找把头儿问清楚,又不敢去,就想着去找他叔。
就在这时,王司长来了。
王礼跟看到救命道菜似的迎上去,结结实实把梁琪和采荷告了一状:“叔,您是厨司司长,梁琪那丫头得听你的,你快别让她做菜了,老老实实备菜。”
王司长的目光幽幽看来。
采荷有些害怕,紧张地拉着梁琪。
下一秒,王司长回头骂了亲侄儿一句:“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