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九月

小说:雁来月 作者:一寸舟

003

八年前。

九月末的京城,白天的室外温度仍然很高,热气粘稠地泼在大马路上。

遇见郑云州的那一天,林西月刚过十九岁生日,上大三。

一场隐晦而不甘,注定围困她一生的感情正在风中酝酿着,等待张开双臂扑向她。

每到周六这天,林西月都要早早从学校出来,去赵女士家中。

赵木瑾是铭昌集团的现任董事长。

她的父亲赵永铭去世之后,集团高层起了不小的矛盾和冲突,这桩家族内斗还上了新闻头条。

当时林西月读高一,她捧着一个塑料饭盒在食堂里打饭,照例只要了一份青菜。

头顶的电视正在放经济频道,这家民族企业的巨头在经过一番斗争之后,由赵大小姐继任为第三代掌门人,她站在主席台上发言,一副锐不可当的架势。

西月那会儿年纪小,不了解铭昌集团是个什么样的庞然大物。

只是听很喜欢炫耀自己小孩的老师说过,她儿子从清大毕业后就在铭昌科技当工程师,年薪有五十多万。

老师曾眉飞色舞地介绍,这是一家资产超千亿的跨国集团,业务涉及地产开发、汽车制造和船舶航运等。

这些名词离林西月都太远,听起来如空中楼阁般漂浮。

那个时候她也并不知道,再过三年,她会成为赵女士资助的贫困对象。

赵木槿住在京郊一处幽静雅致的园子里。

第一次到此处时,林西月才刚入学,对京城的路线丝毫不熟悉,折腾了很久才找到。

那天她迟到了一个多小时,管家宋伯倒是个和蔼的人,非但没有责骂,反而耐心告诉她该怎么坐地铁,在哪一站下比较方便。

林西月当即拿出随身的本子记好。

她从不觉得自己有多聪明,能从小镇考到京城,录取r大的法学专业,离不开日以继夜的刻苦。

这座端方庄严的明制园林恢弘如初,园中一花一木都有专人养护,在宋伯有条不紊的治理下,处处都透着一股严谨分明的秩序。

赵家从不缺佣人,让西月来也不为做粗活,而是要借她的手抄写经文。

赵木槿信奉大乘佛教,后院独辟出的佛堂里,供着一尊从妙华寺里请来的菩萨,只要她在家,每个清晨都要来拜一拜,焚化手抄的经书祝祷。

得益于养母林施瑜的严苛教导,西月从小习得一手古雅蕴藉的好字,寒冬腊月,砚台都结冰了,她仍哆哆嗦嗦地握着毛笔,坐在桌边练字。

林施瑜是个很有才情的女人,能写一笔漂亮的簪花小楷,也会弹琵琶唱昆曲,如果没有她的拼死庇护,林西月在葛家活不下来,也走不出家门去念书。

林妈妈一身的闺阁技艺,却只肯悉心教女儿写字。

很小的时候,西月听见她在拨月琴,小女孩表现出兴趣浓厚的样子,但林施瑜立马就把琴收起来了,她很严肃地对女儿说:“弹乐唱曲这些,都只不过是供人赏玩的东西,你不要学,将来更不要依附男人,当他们的玩物,快去读书写字。”

当初赵木槿在一批穷学生里挑中她,大约也是看上了她身上这项长处。

夏天仍未过去,园中碧绿的瓦檐浸在金黄的日光里。

林西月被门僮放了进来,独自迈上苔痕斑驳的石阶,一池荷风越出曲折回廊,柔和地吹在她脸上。

一时间,卷翘檐角上高悬的金铃叮叮当当地响。

她往池中望去,几条红鲤在水中游来游去,鱼尾搅乱了水面的浮萍,风里传来竹叶的沙沙声。

林西月有时想,难怪赵董事长性子冷静,是脂粉堆里的翘楚,能成为整个集团的主心骨。常年住在这么个世外桃源,行动时有如在画中游走,谁的心都会安定下来的。

佛堂在后院,院门常年锁着,不许人随意进出,钥匙在宋伯处。

也不怨赵木槿过分小心,实在是她那些侄子侄女们不像话,常为了一点子事起争执、摔东西,砸了别的还是小节,但请来的菩萨是万不能惊动的。

都抄了两年经书了,西月熟门熟路地去了前厅,大多数辰光宋伯都在那儿。

厅门大开着,但西月没敢走,只往偏门里迈了三步,一双脚也不敢动了,赶紧退到了一边站好。

宋伯没在,开了半扇的楠木窗边站了一个年轻男人,拿背影朝了她这头。

从林西月的角度看过去,只觉得他腰窄肩阔,身形俊拔,像院中那杆青绿笔直的翠竹。

厅内缭绕着寒梅熏香,蓝地团花栽绒地毯柔软地铺在地上。

那上面跪了个人,他口中不住地求饶:“郑总,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请看在我为集团贡献了一辈子,也看在您小时候我抱过您的份上,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保证以后不再挪动公账上的钱了。”

“你很有本事啊,黄祖河。”郑云州转过头来,戏谑般地反问了句:“我妈念你劳苦功高,把铭昌信托交到你手上,不到一年就亏了六点八个亿,敢情全进你的腰包了?”

他说话时,声音低沉而平缓。

平缓到甚至有些阴冷了,令人不由地联想到长年生活在黑暗里的深海生物,它们昼伏夜出,有很强的攻击性,极端危险。

太阳透过纱窗晒在她的后背上,林西月仍不可避免地打了个抖。

这是她第一次见郑云州。

那时她就有一个清晰的感觉——这是一条永远也不会被驯服的恶龙。

跪着的黄祖河拼命点头:“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铁定不再动这种蠢念头,不会拿集团的钱去炒股,求求您给我个机会。”

郑云州的皮鞋踩到地毯上,笑着问:“老黄,有两种人说的话我从来不信,你知道是哪两种吗?”

随着他一步步逼近,伏跪在地毯上的人也哆嗦得越来越厉害。

黄祖河摇头,边艰难地赔着笑:“不.....不知道。”

郑云州不屑地嗤了声:“一是大院里那些老油子,譬如郑从俭,二就是像你这样的赌鬼。求谁都没用,还是想想怎么在牢里过后半辈子吧。”

血压升上来,黄祖河直接被吓得瘫软在地。

郑云州轻蔑而冷漠地扫过一眼。

他高声朝外喊了句:“宋伯,把他给我轰出去,看好了。”

宋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等在了外面。

他迅速带人进来,把姓黄的强行抬到了别的地方。

郑云州刚从瑞士回国,一天都坐不住。

董事会上一宣布任命,他便雷厉风行地把集团事务都接手过来。

只是组织了一次突击审计,就查出这么大一个蛀虫,连他母亲赵木槿都不敢信。

审计结束后,他带了一份文件来园子里,扔在赵董事长面前:“看看吧,这就是姥爷器重的人,这就是他给你留下的肱骨,变质成什么样了!”

在不可辩驳的是非面前,赵木槿叹了口气:“妈妈老了,这两年总觉得力不从心,既然你回来了,那一切就交由你处置吧。”

郑云州坐在她面前的圈椅上,手中的钢笔一下下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他点了下头:“好,人我已经暗中监视起来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绝不徇私。”

赵木槿不意外他这样铁面无私的态度。

她这个精明强干的儿子,打小就是个六亲不认的主,性情硬得像是块石头托生的,家里谁的话他都不听,谁的脸面也不给。

在她的独生子这里,理性思维永远主导他的决策体系,情感因素被系统性地排除在外。

所以,她连一句求情都没有。

也不会蠢到去对郑云州讲——“你小的时候,黄伯伯喂你喝过粥的,只要他把亏空补回来,放他一马吧?”

说出来也是白白地惹他发笑。

赵木槿撑着头,疲惫地笑了笑:“你哪有私可徇啊,儿子?你的眼里是有爸爸,还是有妈妈?全是你的自我意志。”

也真是想象不到,将来什么样的女人才能让他动心起念。

就连婚事也不必多谈,提起来她儿子就要发脾气,说不到两句便不欢而散。

郑云州不以为然地说:“这不都是爸妈以身作则的结果吗?宁教我负天下人啊。”

从他记事起,他们一家三口就各有一个家。

郑书记守着办公室当家,赵董事长拿集团当家,而真正应该被叫做家的地方,永远都只有郑云州,和一群不说话的工作人员。

绝大部分时候,他的身形都匿在黑暗的房间里,抬头望着浩渺的星河,试图破译银河系中心的摩尔斯码。

后来他们离了婚,郑云州对于家这个字眼,更是模糊到毫无概念了。

倘若没有身边那么一群哥们儿的话,郑云州想,他在感情上一定比现在更冷漠更麻木,更缺乏同理心,对喜怒哀乐的感知阈限更高。

室内安静下来后,郑云州神色倦怠地揉了下眉骨。

他坐回了中式沙发上,伸手摸过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刚要点,抬眸的那一刻,余光里出现个小姑娘。

她是从哪个门进来的,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

郑云州皱了下眉,漆黑的眼眸不经意地一缩,说不出的凌厉霸道。

他审视的目光像一阵冷风,从林西月瘦削的肩上刮过。

女孩儿乖巧地站在紫檀花几前,娇娇弱弱的,一股十足教人生怜的怯态,她身后是一个白润如脂的定窑春瓶,疏朗朗插了五六只杏花。

她柔婉的眉目映在西窗上,和纷乱的日影交错在一起,看得郑云州失了一霎的神,指间的烟没夹紧,掉在了地上。

直到被他牢牢看住,林西月才开始佩服那个姓黄的,他的表现已经不错了。

这个男人俊眉深目,英气逼人,面部线条干脆利落,气质乖张而冷硬。

他的眼睛像冬夜里黑亮的星光,遥远又冷清。

被他看久了,林西月的手心不停地在冒汗。

要是他再厉声说句话,她想,她应该会吓得腿软。

好在这时宋伯来了,他在厅中环视一圈,注意到了西月站在那儿,但还是先上前一步,替郑云州捡起那根烟丢掉,又重新抽了一根出来。

宋伯拨亮打火机:“云州,中午在这里吃饭吧?我跟后厨说一声。”

“好。”郑云州收回视线,就着他的手点着了烟,抽了一口。

宋伯又给他倒上热茶:“今年头采的大红袍,赶在夜里冒芽的时候,几十个茶农在崖边摘下来的,拢共得了这么点,你尝尝。”

云城盛产茶叶,家里难得揭不开锅的时候,西月也去茶园里做过工,她背着竹篓在田埂里站上一天,累得腰酸背痛也赚不到一百块。

碰上黑心的主家,还要故意找麻烦说她躲懒,扣下个三五十块的。

可饶是这么样的来历贵重,郑云州也不见半分惊喜,他神色平淡地尝了一口,半句话都没说。

连一道简单的评价都吝惜。

一看就是在吃穿用度上奢靡惯了的贵公子。

服侍完了他,宋伯才不露声色地朝林西月走来,也没做声,只朝她打了一个手势。

林西月识相地赶紧跟上。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本站所有小说为转载作品,所有章节均由网友上传,转载至本站只是为了宣传本书让更多读者欣赏。
Copyright © 2020 http://www.pinshu1.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