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香烟

王苏便解释道:第一代白青是席芳心刘洪生,第二代便是她和席玉麟。她从小就唱白娘子,席玉麟从小就唱小青。

而川剧里有一男一女两个小青。小青本为男子,想求娶白素贞却被打败,甘心为奴,化为女子的模样长伴她身边。剧中打斗激烈时,又会变回男子,方便大展身手。

“他都算是我带大的,小时候穿上青色裙子,就像个小女孩。我把他当作妹妹,那时候就小青小青地叫他。”王苏掩口笑道,“后来改行了,唱男小青,兜来转去还是我的小青。外号可不就变成青哥了?”

当男人就是好,霍眉想,总会被人起各种各样好听的名字。霍振良也是,出生就有这个亮堂的大名,十五岁又取了字叫“伯永”,还有个小名叫虎子;不像自己,被叫“老大”叫到背井离乡之时,才有了“霍眉”这个名字。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水龙头边上冲凉的浑身臭汗的男人全都冲完了,她拿上牙缸和牙刷去洗口。漱完口,练功房里的最后一盏油灯才熄灭,席玉麟打着赤膊走过来,肩上搭着一条白毛巾。

他只当她是空气,拧开水龙头,把脑袋伸过去;水流像密网般把他的头发压平,顺着流到背上、腰间,洇湿裤子,汇聚到被踩出浅坑的麻编拖鞋里。

霍眉想起来他还是没把自己染上烟瘾的事情说出去。这人怎么就这么不讨人喜欢呢?花那么长的时间给学徒过关,惹了别人厌烦不说,自己的剧目还没时间排,不得不拖到这么晚;帮她读信连一分钟不要,他偏要花三分钟来听她骂人。

她就抱着手臂站在后面看,看席玉麟非常粗糙地在水龙头下把全身过了一道,然后拿毛巾用力从脸搓到肩膀搓到背搓到腿......好歹是没搓脚。你要说他不爱干净吧,洗得还是比那种三秒淋遍全身就走的男人仔细多了;你要说他爱干净吧,一条毛巾擦全身。

等一下,她突然想起王苏也有一条同款白毛巾,一个木盆,平日里就塞床下。这好像是漱金学徒的标配。那样仙女的人物也是一条毛巾擦全身......

“喂。”她踢了踢他的脚踝。

席玉麟顿时浑身绷紧了,手往上虚抬了一下,似乎有捂耳朵的冲动。

“穆尚文不敢去找你问问题,你明天主动去找她呗。”

他原以为这又是霍眉的一项捉弄,直到第二天王苏也提起此事才认真对待。尚文不敢找他,为什么不敢?他还以为他俩关系不错呢。那天的甜奶油面包放了一夜,便自己吃了,早知道还是该带点什么回去讨好小姑娘。

再说,若是穆尚文来找他还好说,哪有主动去找别人问“要不要我指点你一下”这种事?席玉麟思来想去,还是没好意思去。再说他的时间很紧,比起穆尚文的小青,他心知自己的青哥问题更大些。

霍眉做好了第一批鞋垫,挑了个下午在门口摆了个小摊。

正值观众入场的时间,人流量还是不错,但她只卖出去两副。外头来了个卖报的小男孩,亮亮的童音吆喝着:“蜀报!蜀报!刘湘向南充打响第一枪!二刘打起来了!”

“我们这里卖报纸是要交茶位费的。”霍眉喊道,“滚出去卖!”

那小孩一躬腰随着人流钻进去了。

这天是1932年10月1日。

是夜,街上传来几声枪响。宿舍里的姑娘全醒了,凝神静听一阵,见夜色又重归于寂静,知道不是城门又被打破了。凌晨时又响了一声。

霍眉早上去收泔水桶时碰到清道夫了,打听昨夜怎么回事。

“好像还打死人了!我来的路上,在三角亭那个地方,看见地上有血。”清道夫绘声绘色道,“听说是孙将军在收拾袍哥。他早想收拾了。听说他的仪仗进城时,一半的士兵突然扔下他拥到前面,一问才知道是在迎接路过的裘三爷。”

当年曾国藩自己在军队里三令五申,严禁结拜哥老会,发现即杀头。后发现这种以江湖义气为连结的民间组织早已发展出巨大的根系,难以杜绝,也就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然而袍哥已经严重渗透了军队内部,开始向上级寻衅滋事,乃至哗变、与政府军作对,再难指挥。因此曾国藩在镇压完太平天国后便裁决了湘军。

时至今日,川渝地区百分之八十的成年男性都和袍哥有联系,遍布军警政各界,论起威信还真不是孙珍贻这种小军阀可比的。换做他人也就作罢了,像王茂山还在哥老会里挂了个名,逢年过节去拜谒龙头大爷。龙头大爷不一定真的管会内事物,但绝对是一个地区最有威望、最有资历的老人,在巴青,也就是嘉陵公司的老板程筹......而孙珍贻居然直接开打了?

霍眉感慨一声,直觉以后更要少出门;而后又感到庆幸,哥老会应该一时半会儿都顾不上她。

当天下午那股难受劲儿又上来了,后台人多,她便缩在衣柜和器材的缝隙里把自己卡死;手上虽拿着针线掩人耳目,却抖地根本做不了精细活儿。

一包老刀牌香烟仍在脚边。

席玉麟向她摊出手,“一百二十五文。抽的时候别给班主看到了。”

霍眉翻了个白眼,“你掉钱眼里了。”

“我还替你跑了一趟,一百二十五是原价,一分没赚。”

她掏出一百二十五文递给他,要钱要得如此容易,着实让席玉麟小小地惊讶了一番。

霍眉跑到后院去,将稀稀拉拉的卧单收紧铺排在远处的晾衣绳上,自己则倚在范章骅倚过的那棵树上,划火柴点燃了一只香烟。这是她第一次吃烟,被呛了好几口,然后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吸一口烟再吸一口空气,将烟气充分顶入肺部。渐渐地晕到站不稳,便把体重都挪到粗糙的树皮上蹭着了。

怪不得范章骅要在这儿歪着抽。

没有喝那杯烟土酒时极度亢奋、影花缭乱的飘然欲仙感,烟草只是让她觉得晕,像在别人的高级公寓里冲热水淋浴冲到头重脚轻,多少舒缓了一点那股子噬心刻骨的麻痒。

她连着抽了两根,手还在抖,心跳渐渐慢下来,才回到后台。刚下场的演员路过时狠狠瞪了她一眼。她便想起这些演员都是靠嗓子吃饭的,见不得烟味儿,又站出去了。

此后几天两人相安无事,碰面也不互呛了,偶尔还点个头。

周五是他们去嘉陵饭店演出的日子。周四晚上三点练功房的油灯还亮着,周五干脆没排漱金的戏。霍眉一边收拾道具一边抓心挠肝地等着范章骅,思考该如何应对。沉默着抽抽噎噎?真怕把他惹烦了会挨打。撅着嘴翘气?真怕把他惹烦了要挨打。神色如常但是流露出一点委屈?真怕把他......

“霍小姐。”

是那个满脸麻子的小亲兵王传立,守门的学徒一听他的派头,就把他放进来了。

她赶忙迎了上去,“范副官呢?”

“范副官受了点伤,叫我把这个带给你。”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

霍眉连忙接过,暗暗许愿过几日就看到他不治身亡的新闻。“范副官受伤了?怎么弄的?严不严重?你写个医院地址给我吧,工作忙完了我便去看他。”

王传立连连摆手,“没住院。就是行动结束的时候因为太高兴,被车门夹了一下手指。”

“......”霍眉的大脑在高速运转中,那他为什么不来看自己?他也觉得这事儿弄得有点尴尬,想缓冲个一周吗?又望向死死盯着自己的王传立,知道他必然要把自己的一举一动全部报告上去,遂拉下脸来,“平日里说我是心肝,现在却不如一根手指重要了。”

“两根手指。”王传立纠正道,然后握拳小碎步跑了。

展开小纸包,里面赫然是白色粉末。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东西时她的脑子都僵停了,只剩下喝掉它这一个念头。跑去找水杯的时候手都不自觉地抖起来,灌水冲服,久违的轻盈失重之感抚慰着她刺痛的每一根神经。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心脏跳如紧锣密鼓。

她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儿,继续收拾道具,只觉得精神充沛、活力十足,陪漱金熬到明天早上一点问题也没有。

门口最淡定的就是王苏,其他人都站在原地小幅度地排演动作,脸上很快出了一层薄汗。十二点差几分时,嘉陵饭店来接他们的车来了,副驾驶坐一个席芳心后,后排只坐得下三个人。

席秉诚问司机:“不是谈好接送我们的吗?”

司机大力拍方向盘,“这不是把车开来了吗?”

“但是我们还有六个人。”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这是公车,就这么大。”

霍眉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先把道具塞进了后备箱。其中有两根一人多高的长矛,斜着插进去后,箱盖只能虚虚地搭在上面,一路颠簸下来都铁壳子把木杆夹断。只好把那两根长矛拿在手上,引起许多路人侧目。

席芳心发话了:“让王苏、尚文和玉麟坐上来,其他人尽管赶过去。”

嘉陵饭店离漱金有一个多小时的脚程。席玉麟刚坐下,就和车窗外的霍眉对视了一眼,那是一个偶然的、没有任何特殊含义的对视,他却突然不安起来,认定她正在为这个绝好的骂他的契机组织措辞。遂下车夺过她手里的长矛,将她推进车里关上门。

“安?”霍眉诧异道,“干什么我又不用表演......”

小轿车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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