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水漫金山

“好言相劝,恶言回答。哼哈二将!”

两人光肚皮赤脚,持金刚杵、戴夜叉面具,摇摆着上来了。这边的主仆二人均是手持双剑,动作同步,白素贞宛若女战神,青哥像她的影子。

哼哈二将败下阵来。法海又唤:“监斋哪吒!”

哪吒穿红肚兜,手持乾坤圈与红缨枪;监斋身披蓝袍,持月牙铲。威风凛凛出场,却仍敌他们不过。

法海:“灵杵韦陀!”

原来那个穿金铠的马师兄演的是韦陀,腾云驾雾、目含精光。霍眉从前虽没看过白蛇传,但听说过“韦陀踢慧眼”这个桥段,听到喊韦陀便站住看了。只听那韦陀喊声“待吾睁开慧眼一观”,一踢额头,本什么都没有的额头上突然睁开一道慧眼。

还以为他很厉害,一阵对打后,白素贞甚至将他的灵杵缴了械。

众天官一齐冲出,将两人团团围住,接着就是一段极其精彩的打戏——打着打着,双蛇扔了武器、褪下长袍,现出蛇妖真身,彼此纠缠、水乳交融。青哥抱住白素贞踢上来的一条腿,白素贞双腿飞快做了一个旋子,蹬到空中,肩顶着他的肩;又是一个旋子,翻身下来。青哥揽住她的腰又开始转圈,忽地将她向上一抛;白素贞一个大跳,最后稳稳落在他肩头。

天兵溃不成军,向四面八方仰面躺倒。

青哥抓住她的一只脚,手臂慢慢伸直,将她举到最高、与金山寺大殿上的法海对望。

“法海!”她喊道,“还我夫来!”

法海掷下青龙禅杖。二蛇分开,禅杖压在两人身上,青哥倒地翻滚一阵受了伤,白素贞忙接过禅杖,同样被压制。忽而计上心头,咬破手指,用血破了它的法,一顿耍花枪后扔了它,冲到高台下,“官人呐!”

许仙原站在法海身后,见证了这一番极其惨烈的打斗后再也忍不住,凄声应道:“娘子啊!”

法海阻拦:“她是妖啊!”

“是妖我也要去啊!”

许仙的演员目眦欲裂,欲纵身越下,却被哪吒抓回。

上山是神色还不以为然的青哥到此时已经气急,号令道:“众水族,水漫金山!”一时虾兵蟹将、鱼精蚌精全部冲上台,和天兵扭打在一起,一片混乱中白素贞拽住他问:“你姑爹怎么办呢?”

“我去将他抢来!”

两个鱼精站到高台地下,青哥跳到他们背上,再原地起跳、翻了个跟头攀上高台。

法海急令:“拿我袈裟去。”

□□精接过袈裟,如同舞一块手绢般在五指外舞动,青哥便在袈裟正前方原地翻了数十个跟头,以示被袈裟控制,手脚几乎都按在高台边缘。末了忽然从脚下扫倒□□,直奔许仙,抓住他便往下跳。

观众席哗然几声,那金山寺实在太高了。

青哥脚尖落地,往前翻了几圈卸力。哪吒从旁侧下来,再次抓走许仙。

法海:“紫金铙钹。”

青哥顿时无意再抢许仙,往白素贞的方向跑去,“娘娘快走!”

那紫金铙钹原是个用锅盖做的道具,扔到戏台上时一个演员便从后台钻出来接住,戴金盔、蒙红面,是拟人化的紫金铙钹。他便抓白素贞,白素贞鬼魅般跳上青哥的腰,青哥带她飞旋半圈,从另一个方向放下。

更有绝技在后面,紫金铙钹“哇呀”一声便变一张脸,“哇呀”一声再变一张脸,红绿黄黑白,每张脸出现时大锣的节奏都不同。青白敌它不过,边战边退时,法海又叫道:“风火二神!”

二神上场,风声喷出均匀的淡绿色的粉末,火神张口直接喷出了火,在纯黑的夜色里刺得所有人的眼睛都是一痛。趁这时候,紫金铙钹展开披风便是往前一扑,青哥在披风的隐蔽下就地一滚回了后台。

紫金铙钹将他收了。

白素贞痛叫一声,拔出剑来,震开风火二神;同时许仙也挣开了哪吒。夫妻相望,同时向对方奔去,然而众天兵忽然从中间冲来将两人分开。水族挡在白素贞面前,天兵也拦在许仙面前。

两人被高高托举起,隔着天堑般遥遥的距离,只能伸出手臂。

霍眉简直呆住了,身边的茶倌也呆住了,直到所有演员来到台前鞠躬时两人才面面相觑。茶倌问:“你们家班子啊?”

他们正站在刚才打赏王苏的那人旁边。离得近了,便能看清此人额上皱纹细密、眉心更是拧成疙瘩,皮肉松弛,两颊也下垂;他穿的不是军装,而是一套普通的靛蓝长衫,双手搭在圆头手杖上。

见戏演完了,他又上去打赏了几人,有紫金铙钹、虾蟆精、韦陀甚至还有一个蚌精。

霍眉心下已经觉得神奇,这六个蚌精不说化完妆后几乎长得一样,动作也全是一样的,他居然能从中挑出一个打赏,足见眼里功夫。正想着,突然听他语气平淡地说:“那个男小青,你过来。”

席玉麟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是跳下戏台到他面前;脸上的油彩已经被汗冲走了许多,走近后喘息声变得相当明显。

“最后一折戏中,你与两个黑鱼精斗,你是怎地站起身的?”

他只好重新单膝跪下、双手握拳平举;转身的同时站起来,左腿一踢踢开前摆。

长衫人猛地站起来,厉声喝道:“你再来?”

席玉麟肩膀一缩,赶紧再次单膝跪下,明显是紧张了,站起身前还迟疑了片刻。待他站起来,长衫人抓起茶倌五秒前才添上沸水的杯子泼去,一滴没浪费,全泼到了他脸上。

那杯子都空了,尚且在夜色中冒白气。

席玉麟顿时极其痛苦地惨叫了一声,往后连退数步,弯腰想捂脸;长衫人把瓷杯往地上一砸,“过来!你再来!”

穆尚文大喊半句“你凭什么——”,就被身后的王苏一把捂住嘴巴抱回去;其他演员皆是噤若寒蝉,全围了过来,却不敢替他说话。更轮不到霍眉替他说话了。

他缓了好几秒才直起身,走到长衫人面前重新跪下,疼得浑身都在抖。

霍眉就在这时理所当然地一扬手中盆,将半盆冷茶泼到了他脸上,大骂:“这位大人叫你再来一遍,没听见?”

火烧般的疼痛被冷水一镇,他才得以勉强睁开眼。等了几秒,霍眉又把剩下半盆也泼出去了,“你龟儿不知道就别在这里丢人现眼!大人独具慧眼、赏罚分明,你挨了罚,不知道去问那些得了赏的人?”

马师兄立刻喊:“拳形!”

王苏也壮着胆子跑过来,直接蹲到长衫人身边,“先生,我代我师弟向你道歉......”

霍眉在长衫人投来一瞥前不急不缓地走远了点,作为外行,听马师兄那么说后才注意到席玉麟是大拇指捏着食指、剩余三指勾起那样握拳的。

席玉麟原来把注意力全放到“起身”上了,这才注意到细节,赶忙把拳头捏实,将一连串动作又重复了一遍。

“犯错是寻常的,那些鱼精虾精还绊了几跤,我不说他们。你有次托举白娘子的时候,第一下没托起来,这也不提。但作为主角之一,怎么能犯这么基础的错误,握成女空拳?整场戏下来你的拳头总共错了四次。”长衫人重新坐下,瞪圆的眼睛恢复到原来大小,“自己想起来剩余三处在哪里,然后改给我看。”

整场戏唱了六个多小时,犯错也都是无意识的,他上哪儿去想起来还有哪里错了?

突然传来一声轻咳。席芳心不知何时站到众人中间的,先向长衫人抱拳鞠躬,随后便对席玉麟耳语道:“第一处是在收青下凡那场,‘娘娘情真意坚’时......”

霍眉溜进嘉陵饭店的厨房要了两勺白盐,刚窝进手心,席玉麟就冲进来拧开池子上的水龙头把脸伸过去冲。

有席芳心的帮助,三处错竟一下子就挑完了;而王苏他们没跟来,想必是还在哄长衫人消气。

洗抹布的两个厨子暂时腾到一边,看见席玉麟脸上糊成一团的颜料,哧哧笑起来。几分钟后便笑不出来了,其中一人强行关了水龙头,“水费不该你出是不是?”

席玉麟只好退开。

他的脸已经完全肿了,还鼓起了五六个硬币大小的水泡,将尚未洗清的颜料撑成薄层。霍眉把他的下巴掰起与地平行,把白糖均匀撒上,闲适到像在做菜。

末了,幸灾乐祸道:“你浑身上下也就这张脸不讨厌,若是毁了,看你拿什么吃饭。”

他低声道:“谢谢。”

好在席秉诚这时终于得了空儿,疾步进来带他从后门走了,不然霍眉还真不知道怎么接话。她又闲适地把手指上黏着的白糖舔掉,猫在厨房一直等,等到天亮才和漱金的人打道回府。

路上席芳心向他们介绍了长衫人。此人名叫钟擎,字希庐,孙珍贻的至交好友之一。母亲是满清贵胄,父亲是山东的官宦世家,自己也考中了进士,家中文化氛围浓厚;他却偏偏不学好,在听戏这方面简直是个痴人。

“我与洪生二十多岁还没什么名气,穷途末路时,他接济了我们一阵。”席芳心淡淡道,“虽说算不得朋友,也算个熟人,几分薄面是要给的。你们不要以为自己唱得真有如何好。”

两个女弟子连忙喏喏称是。

霍眉只能感慨席家班的徒弟全员都很老实,严师就是克老实人的。快看看你们师父因为拼命把脸板住所以都抖动起来的嘴角肌肉啊,你们真看不出来他快得意死了?

回去后,席芳心将刚上完药的席玉麟叫过去,又将这番话讲了一遍。席玉麟是老实人中的老实人,无需席芳心格外提及,主动将这话反过来理解了:钟擎已经给了我几分薄面,还要责难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唱得有多不好?

席芳心那边话音尚未落地,他的膝盖已经落了地,主动要领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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