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王府。
雨已经下了整整一夜。
雷声滚滚,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炸开。
屋内被映照得亮如白昼。
年轻显赫的太平王世子,猛地从软榻上弹坐而起。他垂着脑袋,死死地揪着被子,嘴里喘着粗气,雪白的中衣被冷汗打湿,贴着脊背,凉凉地裹着身子。
左胸传来一阵闷闷的、钝钝的痛。
每一个雨夜,他都承受着同样的疼痛。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赤足下榻,伸手推开窗户,斜飞的风雨从窗外灌了进来,烛火随之忽明忽暗,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他倚在窗边,伸出手,接住冰凉的雨水。
好冷。
“尤明姜……明姜……”他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湮没在雨声里。
你的心也冷了么?
老天是在为你流眼泪么……
左胸口传来一阵阵抽搐似的痛楚。
他捻起一根细长的银针,毫不犹豫地刺穿自己的胳膊,细细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感受着皮肉被挑开的刺痛,他转动着针尖,来缓解心底更深处的疼。
又是一道闪电!
雨势渐急,大雨滂沱。
与他记忆里的那个雨夜渐渐重叠……
初遇尤明姜的那夜,也下着滂沱大雨。
他在崖州的榆林港,抗击沿海登岸的番寇,身中数箭,最终被那人派来保护他的几个暗卫,强行抬去附近的医馆里救治。
好几个大夫都说他活不成了。
他伤口溃痛,反复高烧,浑浑噩噩,偶有意识清明的时刻,只觉得不活也罢。
恰好尤明姜路过这儿,听说他的事迹,不眠不休地抢救他,才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她一边给他喂药,一边笑眯眯地说:“小英雄的命没那么容易丢,你可要好好惜命。等你好了,我脸上也增光嘛。”
他仰着脸,呆呆地望着她。
她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在闪闪发光。
尤明姜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铃医。
她总是背着只黑皴皴的竹编药篓,药篓里总有喝不完的一罐豆腐汤,总是救着一个又一个的路倒儿。
满头梳着辫发,耳垂挂着婴儿拳头大的银环,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上衣是斜襟短衫,下裙是靛蓝黎锦及膝筒裙,脚上穿的是草鞋,脚步却轻得像猫。
她长得也像猫。
脸盘子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可只要一笑起来,眼睛就会弯成月牙。
不是那种娇憨的幼猫,也不是温顺的家猫,而是专擅蛰伏在灌丛里的猎手豹猫。
她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指腹有些薄茧,既能炮制得了药材,也能舞得动霸王枪。
那一年,他眼神笃定地对她说:
“我发誓,有生之年必要尽除贪蠹贼寇,澄清寰宇,还人间一个朗朗清平。明姜,我们一起改变这个世道,好不好?”
尤明姜的眼睛亮晶晶的,伸出手,小指微微勾起:“……好!这条路很难走,可你不是踽踽独行,更不是孤身涉险!『圣母系统』为鉴,我发誓,我愿意和你共感痛苦,绝不让你独自背负所有。”
他勾住她的手指:“谁违背誓言,必受万针攒心之苦!”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两个年轻人站在崖州岸边的岩石上,俯瞰着澎湃的大海,初步达成了共识。
可惜好景不长。
次年夏天,他为阻断番寇登岸补给,他不顾百姓哀求,下令将往来船只一律击沉,连带着强迫渔民内迁,不从者斩;又将沿海三十里所有渔村码头,尽数泼洒桐油,火攻之下,海岸化作焦土废墟,黑烟蔽日持续半月。
就在那个雨夜,尤明姜闯入他的营帐。
“……码头、渔船、民居被烧毁,那些世世代代靠海为生的百姓何其无辜?他们的妻儿老小被迫离乡,甚至有人因不愿舍弃家园而丧命,这就是你所谓的【改变这个世道】?!”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
“焦土之策虽狠,却立竿见影。番寇半月内再未露面,沿岸州县已得安宁。待到事态平息,再给些钱粮安抚流民,不过是小事!这些年沿海百姓与海盗暗中勾结、私贩禁物之事还少吗?我这般整治,正是要肃清内患!”
尤明姜冷笑道:
“仅凭臆测就定罪?渔民生于斯长于斯,比任何人都痛恨番寇和海盗!你把沿岸变成了焦土,番寇或许暂时退去,可民生凋敝,百姓流离失所,届时起了饥荒,饿殍遍地,瘟疫横行,你就能保证番寇不会卷土重来?”
他厉声打断她:“你根本不懂!我这么做是为了大局!牺牲区区百余人,却能保一州平安……”
尤明姜失望透顶:“我不懂?医者仁心,不择贵贱。而你呢?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到底是为了大局,还是你好大喜功!”
话音刚落,冰冷的剑锋抵在她的咽喉。
他恨恨说道:“你以为我舍不得杀你?”
尤明姜没有动。
她只是望着他,目光平静。
无怨无恨,无悲无喜。
只剩下了疲惫到了极致的失望。
她轻声说道:“结束了。”
誓言、共感、合作,统统都结束了。
二人之间的共感连接,毫无预兆地中断了。他忽然打了个寒颤,手下意识地抚上心口,那里原本该有的悸动消失了。
这是第一次,他尝到了真正的恐惧。
尤明姜转身便走。
望着她决绝的身影,他踉跄去追,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明姜——回来!”
他歇斯底里的呼喊声,穿透了雨幕,可她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从那日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回忆,门外的侍从朗声道:“世子万安!大王遣小人传命,有要事亟待面议,烦请即刻移步书房。”
“知道了。”他收起银针,整理衣冠,又成了那个年轻显赫的太平王世子。
抬脚迈出房门,恍惚之间,他又听到了自己当初的誓言:“明姜,我们一起改变这个世道……谁违背誓言,必受万针攒心之苦!”
他脚步一滞,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不一会儿,他又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有些路,走上去就再难回头。
就像有些酒,喝下第一口时就已经醉了。
而有些人,擦肩而过就是一生。
你以为只是错过了一个转身,
却不知那已是永别。
另外一边,景阳冈。
尤明姜记不清,自己下山时有没有撑伞了。
她的竹编药篓空间里,是有伞的。
可她没有打伞。
整个人湿淋淋的,发丝儿凌乱地贴在脸颊上,脚底的草鞋也破破烂烂的,裤腿儿更是黏在了小腿上。
这是她又一次失魂落魄地走在雨夜里。
上一次,还是在多年前的崖州。
尤明姜突然很想家。
穿越之前,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铃医。
她的家乡是个山谷里的村落,位于东海的一座仙山之上,那里终年弥漫着仙气缥缈的云雾,大家就叫它“云雾谷”。
云雾谷将村落与外界隔绝,村民没办法离开,却常有大量外来者闯入。他们嘴里总是念叨着些奇奇怪奇的词儿,还热衷于探索村民家的犄角旮旯,连人家的咸菜缸都不放过。
那时候,她以为是云雾谷困住了大伙儿的自由,可看到这个残酷血腥的异世界,她才后知后觉,原来她活在一个世外桃源。
那个平静温暖的云雾谷,遥远得就像是云端上的月亮。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这些年来,她游走在乡野中,未尝不是在寻找云雾谷的影子。
即便是远远望着,也会觉得很幸福。
她从未想过,景阳冈下的那个不知名村落,竟会受到自己的牵累。
黄河沙湾决堤后,这个小村落好不容易从淤泥中疏通了一条生路,还不来及重新修葺房屋,一转眼,被青龙会的杀手们收割了性命。
尤明姜捂着胸口,弓着背大口喘气,雨点子砸在鼻尖上,凉得人打颤,可眼眶里烧得慌,只能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正义没有得到伸张的愤怒,几乎要冲破尤明姜的理智,即便杀了十来个青龙会的成员,她还是痛得发狂……
松枝上垂挂着的一滴雨珠,滴落在尤明姜的眼皮上。她揉了揉眼睛,脸颊淌落下来一道湿润润的水痕,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圣母系统的警报声在她耳边尖啸:
【WARNING——】
【SYSTEM_OVERLOAD……】
【警告!监测到少侠肾上腺素浓度超标,情绪波动值超过安全阈值,正在冻结您的六维属性面板……】
【LOADING……PLEASE WAIT……】
尤明姜还没来得及反应,系统弹出了她的六维属性面板:
*姓名:尤明姜
*属性:不死鸟(死亡168小时后,将在已标记的锚点处复活)
*性别:女
*职业:铃医
*个人标签:【公羊学派】【半瓶醋】【施药济贫】
*人物介绍:【游走于云雾谷的闾里巷陌间,手摇虎撑,肩上斜挎着一只竹编药篓,药篓中装满了瓶瓶罐罐的药膏和药粉,主治寻常杂症和轻微外伤,但她还是太全面了,急重症内伤之类的,硬治也能治。】
*整体外观:
【脸:容光焕发】【身高:172cm】
【体重:61kg】【体脂率:19%】
*六维基础属性:
【体质:A+】
【力量:A-】
【敏捷:A-】
【智力:B+】
【魅力:S-】
【幸运:???(数据紊乱)】
系统面板上,鲜红的温馨提示十分醒目:
【即时网络已断开,当前六维属性面板数值均已冻结,暂时无法提升数值。】
“我还不够冷静么……”
尤明姜坐在石头上,愣愣地望着天空出神,石头湿漉漉的,但她不想挪个地方,只想静静地坐在这里等。
想等那一轮红日东升。
她就像一颗被遗落在石缝里的杏核,在黑暗里发了芽。风也吹不到她,阳光也照不着她,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生长。
尤明姜觉得自己很累。
她是真心的,真心想为这世间增添一丝温情,哪怕是短瞬一现的昙花,在漫漫黑夜里,也能绽放自己的绚烂。
甚至于,尤明姜曾效仿过楚留香。
楚留香。
光是这三个字,就足以让沸腾的江湖安静一瞬。
他的故事太多,多到连说书人都懒得再讲。他的朋友遍天下,他的敌人也敬他三分。
因为他是楚留香。
一个能让仇人放下刀剑,愿意听他说话的人。
尤明姜并不想成为楚留香第二,也不奢求名望高过他。她只盼着有朝一日,当自己站在风口浪尖上,能听见身后有人说:“我信她。”
仅此而已。
可是为什么……
这个愿望实现得好累好累……
江湖夜雨十年灯,她究竟要做到什么样的地步,才能照亮自己的命途?
尤明姜噙着眼泪,展开一张皱巴巴的泛黄信纸,指腹抚过上面晕开的墨迹。
“明姜囡:
阿婆挂记着汝,小囡们也念着汝。
伊们没交代我写信给汝,可我偷偷寻着个识字后生代笔。阿囡哟,汝晓得伐?阿婆日里夜里头,念的盼的全是汝!
汝模样可还同以前一样?身子骨硬朗不?莫要再成夜成夜地躲着抹眼泪咯!就算汝把苦水全咽进肚,阿婆心里头透亮着呢。明姜囡,咱们讨生活的人,哪个不是熬日子?这都怪世道不好,命里遭的难,可别再自己苦自己嘞。
汝那手医术灵得很,别再东奔西走啦!多笑笑,窝屋里看看医书,比啥都强。
阿囡啊!阿婆问遍整条街才晓得,那土党参金贵得很!汝总把阿婆当心肝宝贝疼,瞧病分文不收,叫我咋过意得去?
这回阿婆写张欠条,慢慢攒钱,给汝盘几亩地种药材,往后也好有个根基。村里婶子们都这么劝,汝可别嫌阿婆多事。等这事办成,阿婆闭眼都能踏实咯……”
信纸下半部分已经被鲜血染红,分辨不出字迹来了。
胸口像塞了团滚烫的棉絮,尤明姜死死咬住后槽牙,掌心掐得生疼,忽然喉头一松,眼泪迸了出来:“对不起,对不起……”
暴雨后的山林弥漫着湿漉漉的雾气。
路小佳捂着肩膀的伤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那个黄毛丫头不知跑哪儿去了……
他得先找到她。
路小佳一直以为,在这个波诡云橘的江湖中,自己的血早就凉透了。许多杀手的放松方式,就是在酒色上花一笔大钱。
可薛果的女人纠缠他时,他恶心到想要发疯,想要一剑杀了那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哪怕泡在清凉的河水中,也无法麻痹他的这种痛楚,更无法浇灭他满腔的愤怒。
酒色是一种沉重的内耗,只会让他这个灵魂本就千疮百孔的人,堕入一个刀劈油煎般的深渊。那种俗艳、冰冷、陈腐的气味儿,像一匣子死气沉沉的灰蛾子尸体,总是容易让他一阵阵的肠胃痉挛。
家也不是他的避风港。
对路小佳来说,家是个剪不断理还乱的毛线球。他又不是猫,当然不喜欢毛线球。
每每想起家来,他被至亲戳了个血窟窿的那颗心,就疼得几乎要窒息。
直到遇到了尤明姜。
扪心自问,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哪怕是头骡子,除了拉磨,也得修下蹄子,再来上一份鲜嫩苜蓿草什么的。
①她就像一头大水牛,鲜活、温柔、健壮,浑身散发着清新的紫草香气,头上还顶着个锃光瓦亮的角,角上还散发着一道救赎的光晕,将他一下子拖出了泥潭。
正想着,他转过一丛灌木,突然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啜泣声。
“呜……呜呜……”
是尤明姜在哭吗?
他皱了皱眉,悄无声息地靠近,拨开灌木。只见尤明姜坐在石头上,将脸埋在掌心里,不愿泄出一丝呜咽,肩膀却不停地颤抖。
路小佳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靠近。
“谁?!”尤明姜浑身一颤,警惕地呵斥出声,却没有转过身。
他假装没看见,清了清嗓子,说道:“是我,路小佳。”
她慌忙抬手,指尖飞快地蹭过眼角,像是要抹去见不得人的痕迹。
不知是被浓烟呛了嗓子,还是哭哑了嗓子,她嗓音沙哑:“你……还没有走。”
“你的诊金,我还没给呢。”找了个借口搪塞她,路小佳趁机又靠近一点,这次直接坐在了她身边的另一块石头上。既然答应了尤明姜,要守山神庙一夜,他就绝不会食言。
然而,近距离看清尤明姜的那一刻,路小佳心头一震。
她浑身乌漆麻黑的。
脸上净是黑灰儿,还有不少碎石子溅伤的血痕,那身寒碜的粗麻短打,被火燎了好些个大小不一的焦黑窟窿,就连垂落在她颈侧的那一绺蜷曲的头发,也被大火给烧焦了。
眼睛肿得厉害,红通通的,脸上是斑驳的泪痕。见他盯着自己看,她迅速别过脸去,用袖子擦眼泪,把脸擦得更花了。
路小佳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她怎么哭了?
她在为谁而哭?
垂在他身侧的手指,突然收紧,又缓缓地松开,心里头莫名有些烦躁。
两个人并排坐着,雨水从树梢上滴落在两个人的头顶上。
寂静的时间,长得足够滴水穿石。
但是谁也没有打破这一份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尤明姜终于开口了。
她摊开掌心,接住了一滴雨水,缓缓说道:“我觉得,你……是个莫名其妙的杀手。”
在青龙会,一个杀手若是既想杀人,又想救人,那他的命就不会太长。
杀手本该无情,路小佳却像一个用刺包裹自己的刺猬。他明明可以冷眼旁观,却偏偏要出手;明明可以表达善意,却偏要说些刻薄话,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别扭。
但刺猬扎得再凶,也遮不住它渴望温暖的本能,而这样的本能,在青龙会意味着死亡。
路小佳是幸运的。
他不是青龙会的人,他的剑也足够快。所以,这个莫名其妙的花生杀手,他还活着。
瞟了一眼尤明姜,路小佳淡淡道:“那是因为你对我有偏见。”
“没有偏见,我讨厌每一个杀手。”
路小佳皱了皱眉:“……喂!”
尤明姜又问:“你为什么当杀手?”
“我师父是个杀手。”
“那你为什么要拜个杀手为师?”
路小佳沉默了。
他从来没有机会选择自己的人生,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能会有别的活法。
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
路小佳轻轻道:“没有人天生是个杀手。”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或许是有人倾听她的心声,尤明姜压抑了一整晚的愤懑和痛苦,就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她哽咽道:“可一旦入了这行当,双手沾满血腥,还能洗净吗?”
她好后悔加入过青龙会。
要不是为了抓到她,这群青龙会的杀手怎么会屠村杀人呢?
她恨死自己了,恨死自己当初怎么就被方龙香忽悠进了青龙会呢?
方龙香也曾信誓旦旦:“你看这世道!奸宦之流结党营私,各地州官与豪绅狼狈为奸,百姓却连树皮都要啃尽了!这天下早已烂到骨子里了!不妨加入青龙会,杀尽天下蠹虫!”
结果呢?
统统都是骗人的谎话!
这一刻,她毫无理智地憎恶着世界上所有的杀手,包括从前的自己。
想到这儿,尤明姜的眼泪来得又急又凶。
她正默默垂泪,突然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强迫她仰起头来。
“丑死了。”路小佳皱着眉,嘴唇紧抿,明明满脸不耐烦,却从袖中扯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手帕轻轻蹭过她发红的眼角,他嫌弃地“啧”了一声:“哭得跟花猫似的。”
尤明姜呆呆地望着他。
眼泪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
她刚要挣扎,就被他掐着下巴固定住。
“不许哭了。”他恶声恶气地命令。
可他的耳根,却悄悄红了。
手帕很快就脏了,路小佳索性扯过自己的前襟,直接按在她脸上胡乱擦了一通。
“……啧,哭就能洗清手上的血?要么接着走绝路,要么换条活路,磨磨唧唧的……虽然不知道你摊上了什么事儿,但我瞧着你这个大夫干得挺不赖的。”
好笨拙的安慰。
尤明姜先是一怔,眼睛还红红的,听到这话儿,不由“噗嗤”笑出声来:“……让我缓一会儿……你这样……我更想哭了。”
“那就哭一小会儿。”他叹了口气,忽然将她拉进怀里,“肩膀借你,以后记得要还。”
滚烫的眼泪洇湿了他的衣衫。
一滴又一滴,路小佳只觉得胸口滚烫,烫得他心头酸酸的,鼻头酸酸的。
过了好一会儿,路小佳才低下头,抬手去擦她脸上的眼泪。
尤明姜歪着头,脸贴在他的手掌里,眼泪浸湿了他的手指。
四目相对,倒映着小小的彼此。
“咳咳……”路小佳轻咳了两声,脸色微红,眼神有些飘忽。尤明姜如梦初醒,触电似的,松开了他的手。
“那个……”路小佳摸了摸鼻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要吃杏儿么?”
“杏儿……?”尤明姜怔了怔。
路小佳在怀里摸索,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怀里掏出了个杏儿。
黄中透着红,泛着一点点青。
这杏儿还没熟透。
那棵歪脖子杏树生得刁钻,在崖边扎下的根,洪水冲走了大量的泥沙,树根儿也露在外边,却很有一股倔强劲儿,结了小小的杏儿。
这几场暴雨砸下来,早熟的杏儿全滚进黏糊糊的淤泥里,裹了一身脏,树梢上倒还吊着几个半青不黄的杏子,稀稀拉拉的。
那树梢长得比人胳膊还高,饿得两眼发昏的老百姓,踮着脚、举着竹竿子够上个半天,恐怕连杏叶都碰不着。
这几个没熟透的杏儿,看着不起眼,却成了摸不着的金疙瘩,悬在头顶。
倒是便宜了路小佳。
路小佳轻轻一掰,露出了金黄色的杏肉,递给她一半:“一个人吃太酸了。”
尤明姜打了个犹豫,才接过来。
低头咬了一小口,清冽的汁水儿窜进嘴里,透着股子酸劲儿,酸得天灵盖儿直发颤。
尤明姜破涕为笑:“真的好酸。”
“告诉过你的。”
路小佳咬了一口,眉头舒展了些,“两个人分着吃,就没有那么酸了。”
他手中的那半杏肉里有个核儿,他取出里面的杏核,托在掌心里,“这是杏的种子,想要种出杏来,需要先把杏核破壳催芽,然后就能长成一棵杏树。”
“破壳催芽?”尤明姜睫毛轻颤,“……你要种杏树?我还以为……你是想吃杏仁。”
路小佳说道:“杏仁可能是苦的。”
尤明姜捏着杏儿,酸得眯缝起眼睛,耐着性子嚼了嚼,“许是能长成甜杏的,是人的脚步太急,抢在了它熟透前头。”
路小佳小心捏碎杏核,露出里面饱满的扁心型杏仁,轻声说道:
“你猜对了。这样的杏仁是甜的,吃掉它也可以……可我还是想给它一个机会。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能不能成一棵杏树?”
尤明姜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怔怔望着对方笨拙的温柔,沉吟了片刻,摊开手心,示意路小佳把杏仁给她:
“交给我吧,明年春天我找个好地方种下。说不定再过个几年,就有了成果。”
路小佳笑了起来。
杏仁从他指缝儿里漏下去。
“嗒”的一声,轻轻跌在了她掌心里。
尤明姜垂着眼,睫毛轻颤,连呼吸都屏住了。
路小佳在看她。
他的目光流连在她脸上,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一寸寸描摹。
她猝然抬头,四目相对。
路小佳的眼神还停在她脸上。
那眼神太烫,像是要把她烧出个洞来。
他来不及藏,也不想藏。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谁都没有动,连时间都仿佛凝滞。
最后还是尤明姜先别开脸。
她声音有些发紧:“该走了。”
“走。”路小佳站起身,手掌朝她伸去,“海红珠她们还在等你。”
她低低“嗯”了一声,却没躲开他的手。
云停雨歇,雨过天晴。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渐渐有浅金色的晨曦漫上山峦。
“红珠,开门。”尤明姜抬手轻轻叩门。
山神庙里传来了门闩抬起的声音。
随后“吱呀”一声,庙门打开了一扇。
海红珠探出个小脑袋,冲出来抱住了尤明姜,兴奋地大喊:“尤姐姐,你回来啦!”
尤明姜心里头酸酸的。
她被愤怒冲昏头脑,抛下庙中的老弱病残,任他们在漫漫雨夜中忍受恐惧。
海红珠和其他孩子们一定很害怕吧?
想到这里,尤明姜轻抚着海红珠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
“红珠,不怕了,姐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