幛蔽中就姜聆月一人,她不必保持端坐的姿态,就着一旁的漆几倚着,手里的梅花已经被她糟蹋得差不多了,她拿出绣帕擦拭留在指尖的花汁子,忽闻到一股陌生的香气。
不待她仔细分辨,面前的幛蔽就被人掀开,挽着幛布的内使盯着她,似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品。
她冷不丁被刺了一下,来不及避开向她飞来的银色鸟雀。
一瞬间,四周如死般寂静,衬得停在她肩头的、奏笛般的鸟鸣越发刺耳,她在死寂和嘈杂中来回切换思绪,只感到一阵阵的恶寒,甚至头晕目眩。
怎会?椋鸟怎会停在她的身上?
姜聆月是真真切切死过一遭的人,不管前世种种回想起来多么虚幻,她都不能真的把它当作大梦一场。
她当然不会忘记,当初苦苦痴心谢寰的自己,在与梅花宴失之交臂后是如何的怅然若失,在得知堂姊成为魏王妃后又是如何的心灰意冷。
如今她早已从这些情绪中抽离出来,倾慕谢寰这件事也确实已是隔世之远了,不仅如此,她还知道与他成婚不比在刀口浪尖起舞松快多少。
她原还在想要不要挑个时机去给堂姊提个醒。
虽说二人关系平平,可是魏王妃这个位置实在很不好坐,上一世的姜含珮年不及花信就魂断黄沙,死在了敌军用来要挟谢寰的刀下。
想到这里,她向不远处的姜含珮投去一瞥,却见她神思不属,心思全然不在此处的模样。
反倒是与她邻近的李妘,往日的生死对头都顾不上了,一双圆眼瞠得大大的,近乎狰狞地攫着姜聆月,连面皮都泛出青色。
姜聆月的视线从她身上收回,顺势扫了一圈其他人,各个面色精彩纷呈,比之百戏班子也不遑多让。
然而不论贵女还是宫人,不论面色惊骇还是嫉怒不已,这些人无不在折映同一个意思——就凭她?就凭她?怎么配得上魏王妃之位!
姜聆月突然就镇定下来。
无论椋鸟为何选中了她,只要谢寰还是众星拱月的皇长子一日,就有的是人设下天堑,将她死死格在谢寰千丈万丈之外,何须她来操心?
果不其然,女使才将她领上高台,她隔着屏扇跪地,谢恩的话尚未出口,静鞭的声音就已响彻整个梅园。
这是圣人亲临的象征。
她不得不维持跪姿,余光中,一袭浅金织花的衣袍绕出屏扇,途经她身旁时略微一顿,与此同时,她感到一道目光平静地划过她的周身,似乎在她鬓边的华盛上停留了一会儿,很快就移开了。
只余下一点淡淡的梅花冷香。
一双蜀锦绣鞋紧随其后,同样在她面前止步,在跨过她曳地的裙摆后,气势高昂扬长而去。
园中两名高位者伴着御驾离开,这场隆重宫宴就此仓促收尾,她在原地不上不下候了一会儿,直到一名圆脸内使来引她出宫。
圆脸内使健谈,一路上同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姜聆月听出他透露的意思,无非是在暗示圣人驾临一事突兀至极,多半是有人刻意作祟。
她听听就罢,不作表态。
宫宴设在内外廷交界处,大明宫门径通达,不到一炷香功夫就到了延顺门。
宫门下羽林卫披甲而立,各家车马在外候着,内使将她送至门外,步子不着痕迹一转,将她引到外人窥不清的角落,塞给她一件月白缎子包着的物件。
姜聆月交握着手,一动不动,只道:“公公有心了,我竟不记得自己遗落过什么。”
内使弓着身子,双手捧起物件递到她面前,“殿下交代,这是那灯的回礼。女郎只管收下,日后必有用得上的地方。”
殿下?灯?
姜聆月眉心压出一道浅浅的皱褶,很快又展开了。
她想起来了。
十六岁这年元日灯会,她确实看中一盏灯,那灯巧夺天工,引得无数人竞相争夺。父兄顾忌着她的喘症,从不教她去人多的地方,每逢集会都是让她在雅间遥遥观望,至多让她乘着车舆去挑些时兴玩意儿。
可她实在想要那盏灯,趁着父兄不留神的间隙,她换上女使的衣裳,围上遮风的面帘,央求武婢祝衡用轻功捎着她,一路跃过屋脊、踩过枝桠,前去夺灯。
初春料峭的风掀得她衣袍翻飞,打着旋的雪粒子顺着风灌进她的裘领,冻得她一边发抖一边流涕,她怕祝衡发觉极力压抑,一颗心却似飘扬招展的旌旗,生出从未有过的恣意。
她用催促的话语掩盖自己的不适,迎着风雪紧赶慢赶了一刻钟,终于在众人之前夺下那盏灯。
事后她不免病了一场,为了不被父兄察觉异样,她将灯盏锁在箱笼深处,每每夜深人静,才敢披着裘衣、借着月光拿出来看一眼。
她总觉得,灯盏虽轻,所承载的重量远不止于一夜,还有更多她无法言说的东西。
就和挂在她卧房的那支纸鸢一样,是她轻易不能舍弃的外物。
可惜她终究没能做到。
开春去国子监进课,她只是听杜俪提了一句——谢寰正在找一盏九枝灯轮,她就将灯送去了魏王府。没头没脑的,就像她误入围场那一次,本以为劈上她头颅的会是饿虎的利爪,谁承想扑面而来的是谢寰的鹤羽大氅。
她裹着浸满梅花香的大氅,呆立在一旁不敢添乱,待到少年解决了祸患,她掀开大氅想要道一声谢,却被蜂拥而至的人群将二人彻底隔开。
此后就没有了道谢的机会。
姜聆月顿觉这物件无甚推脱的意义,她接了过来,发现是只小匣,掂上去颇有分量,登车时顺手递给了驭马的祝衡。
祝衡是姜聆月一手培植的,向来唯她马首是瞻,这回收了匣子,却被圆脸内使紧盯着不放,隔了半条路,她都感受到那张圆脸冒出的幽幽怨气,忍不住问了句:“女郎,里头的东西十分要紧吗?
姜聆月探入车厢,发觉掀帘的人正是青鸟,正想着如何料理此人,听到这话,脑中闪过圆脸内使的说辞,总觉得他暧昧不明的态度昭示着某桩大麻烦,一时不耐,一把撂下了与外界连通的轩窗。
内使被姜聆月的冷脸一惊,心里犯起了嘀咕:殿下交付姜女郎的事时那样平静,他原以为十拿九稳呢,如今看来不尽然罢!
车厢内,青鸟被关窗的动静唬了一跳,她皮肉一紧,担心自己办的事露出马脚。
但见姜聆月一脸不虞,却不曾对她发难,料定她是落选了心情不佳,立即松了口气,凑上去套话:“女郎瞧着不大快意?是因婢子与您走散,给您添了麻烦么?莫不是耽误了宫宴?”
青鸟伺候姜聆月六年,自认为将她性子摸了个七七八八,说到底就是个半大的小女娘,即便比一般女娘性子冷清些,心肠还是软的,对下人都不大红脸。
是以常用应付自家妹子的法子来应付她,未尝有失。
不想这一次姜聆月听了,全无接话的打算,而是将话头抛给了她:“我险些忘了你是学过规矩的,想必清楚得很——主子进宫家奴必得牢牢跟从。既如此,更衣以后为何不尽快归来?”
青鸟猝不及防,答得磕绊:“婢子今早吃了块发酸的胡饼,更衣的次数就频了些……”许是意识到这个借口过于拙劣,她连忙找补:“宫规森严,婢子不敢给女郎添乱,然因出了净房认不得路,只好跟着巡兵出宫等候了。”
姜聆月闻言挑了挑眉。
京中凡有待嫁女的人家对待梅花宴无不精心,她身边两个得力女使,一是祝衡,二是阿胭。祝衡是武婢,不宜入宫,阿胭是她阿兄从江南领回的女奴,进府不足三月,纵是忠心,规矩行止却须细细打磨。
而青鸟的外祖父是个秀才,她打小识文断字,宫里的规矩学起来比常人快得多,父兄这才放心让她随侍,为此赏了青鸟一家不少好处。
况且姜家富庶,一个二等女使的份例,已经比得过平头百姓一年的嚼用了,哪里会短了她的吃穿?
姜聆月倒是记得,这个叫青鸟的女使心气颇高,能穿戴金饰就不会去用银器,能享受珍馐又怎会去吃腐坏的胡饼。
她这样想着,不免发笑,也的确笑出声来。
她生就弯而细的远山眉,眼睛形如柳叶,常常洇着清淡的水气,一头长发鸦青,偏偏皮肤白到极致。整个人就像拓在水墨画里的洛神,只有这种生动的表情才带给她一丝活气,将她从云端拽到人间来。
青鸟不自觉看呆了,回过神,姜聆月的表情已经寥落下来,只见她指尖捏着一张薄薄的文书,正漫不经心地阅览着,青鸟一看就知是她家的籍契,忙问:“女郎这是什么意思?婢子是家生的奴才,家中世代为着姜氏尽忠,是犯了何等罪过,竟要将婢子举家打出去不成?”
姜聆月点头,赞了她一句:“知书明理就是这点好。不必多言,文书往你面前一放,你就知道下一步是何章程了。”
青鸟身子发软,一张嘴还是硬的,“女郎这是何意?婢子听不懂。”
姜聆月不耐烦和她绕弯子,“府中俗务不归我管,我却略知一二。你在我房里伺候多年,纵有些小心思,到底不曾坏事,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想你平日不动声色,一犯事就是大事!”
她语气一沉,“海朝露于我的喘症是大忌,李妘出自李氏牵一发动全身。你听信外人唆摆,引我入偏殿,是要里应外合置我于死地!休说是我,就是我一贯好性的阿耶,得知你要误我性命,焉有你的好下场?难道说,你想要我阿兄亲自来处置你?他的手段,府中人都是耳闻目睹过的……”
“不脱一层皮,你和你爷娘出得了门子?”
青鸟一听姜燃玉的名号,整张脸失了血色,单薄的身子如同风中纸片不住抖动,姜聆月态度柔和下来,“你是个明白人,往常还是规矩的,想来是有人啖以重利,你才动摇。说说看,那人许了你何物——金银财帛?让你举家销去奴籍?还是……许你去做姜家长公子的妾室?”
青鸟的身子彻底瘫软下来,脸色灰败,半天吐不出一句连贯的话。
“正是、正是长房长公子的胞妹……珮女郎。”
姜聆月得了准话,吩咐祝衡把人架出去,听候发落。
实则她上辈子就有此猜测,只差证实,怎奈正逢多事之秋,加上姜含珮的出身摆在那——生母受封县主,生父乃当朝吏部尚书,掌百官升迁考绩。
她不得不将此事敷衍过去。
她有一计上心头,但是现在,还有另一桩更为紧迫的事需要她处理。
前世这个时候,她病势汹汹危在旦夕,阿兄抛下手头的事务赶来看顾她,待她情形稳定,他趁着尚未宵禁回到鸿胪寺继续理事,不料此一去,他一个大活人竟然凭空不见了踪影。
阿耶瞒着病中的她,找了五日了无音讯,还是五日后阿兄自行归来,形容落拓,魂不守舍,全不知他遭遇了何事。
因着手头公务中断了,阿兄回来后,被御史弹劾了个“旷职日久、办差不力”的罪名,贬为小吏,阿兄自此弃了苦学十载的经世之路,弃笔投戎投身沙场,用一身的刀伤换了功名利禄,换了一家人的安稳度日。
不曾想,最后落得一个马革裹尸的下场,走在了她这个体弱多病的阿妹前头。
姜聆月思及此处,紧紧攥住胸前的玉牌。
她决不,决不会让旧事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