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饷事件最终以户部尚书致仕、朝廷重新向镇北军发放粮饷作结。世家一派主动退让,最后的颜面得以保存;裴玄对十万将士也有了交代,对这个结果尚算满意。除了那些中饱私囊的粮饷还是下落不明,影子朝廷依旧在暗,结果几乎便是皆大欢喜。
而政事堂一致推举的户部尚书继任人选,出乎朝野上下所有人所料的落在了侍郎萧度身上。萧度不只是第一个毫无家族背景的六部尚书,更是第一个由高中科举到跻身三品仅仅用了五年时间的六部尚书,这样的壮举大概也是前无古人。
在新一届科举会试举行前夕,萧度一步登天的仕途更是让一众举子仿佛看到了自己面前的青云梯。在这样热血沸腾的氛围之下,顾锦卿却是异常冷静的踏入了考场。
在他以顾锦卿之名行走于世间之前,尽管因为年纪太小而做不了会试替考,但其实他已经替考过十八场童生试和六场乡试,二十四场全部高中,当中还有两次解元。直到新任阁主决定停止代考生意、让一众枪替以自己的身份去应考科举之后,他除了在卷子上落的是“顾锦卿”的名字以外,和过去那二十四场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会试前后总共三日,在礼部贡院举行,期间无论是考官还是考生都不得离开贡院,而且贡院内还处处都有玄武卫站岗,以免有人夹带小抄或者串通作弊。
顾锦卿在贡院里看到了不少“熟人”。
由资助人引见的主考官沈约高坐上首,居高临下的检视一众考生,目光如炬仿佛要将在场每一位考生看穿。顾锦卿想起了那日他在相府所问——
“为官之路道阻且长,你更是寒门白衣出身,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是近乎不可能的事,然而日后面对的艰难和阻滞,比起现在只会有多无少。”
“那么,告诉本相,你依旧选择迎难而上,是为了什么?”
顾锦卿问他:“那相爷历尽千帆走到这个位置,是为了什么?”
沈约定定的凝视着他,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沉声说道:“为了守护……这个天下。”
男人说到守护两字,星眸一角似乎极快的睄了他的“殷姐姐”一下。仿佛他要守护的,不是他口中所说的这个天下,而不过是这个天下之中的一位女郎。
也不知道沈约自己有没有发现自己的小动作,只是继续一本正经的说道:“这个天下需要不断的改变,否则只会走向灭亡,然后破而后立。但是从来既得利益者都不会愿意改变,所以——这个恶人,就不如由本相来做。”
顾锦卿看着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帝师,在那双沉稳而深邃的黑眸中看见了和自己如出一辙的熊熊烈火。
而顾锦卿自己的答案是,为了证明这个世道还有得救。为了证明他对于“改变”和“摧毁”的想法是对的。
为了……向他视为兄长的阁主证明。证明这个世道的腐朽还可以从体制内而改变,无需摧毁一切,然后破而后立。
他不敢想像,如果阁主真的走到了最后一步,作为摄政长公主左右手的“常茵”会有怎样的下场。
顾锦卿还不知道他的资助人便是长公主府的常茵之前,自然不会在乎那些既得利益者的生死下场。可是现在他也有他的想法,也有他想要守护的人和事。
他看着时务卷上关于沈约新政的命题,洋洋洒洒的写下一页又一页,和那日在茶馆辩论时所说不同,全部都是出于本心的、充满建设性的见解。
大概是那张时务卷真的让他灌注了太多精力,三日考试下来,在考场出入了一辈子的顾锦卿竟是精疲力尽,在写完第三天的诗赋卷后,终于交卷离场的时候只觉手软脚软,几乎连路也要走不稳了。
顾锦卿步履不稳的走出礼部贡院,在转角处看到了一辆马车,马车上没有任何可以让人辨认身份的图腾或纹路,低调的黑色布幕和马车旁站着的人身上那件玄武卫袍服却让他再熟悉不过。
见他第一个从贡院里出来,马车旁站着的玄武卫走上前去,目光倨傲的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才冷冷说道:“我家大人有请。”
顾锦卿直觉感觉到来者不善,可是那句“我家大人”……他记得在“殷姐姐”负伤来到自己宅院里的那一晚,扶着她的便是一个玄武卫。
万一,车上的“大人”是长公主府的常茵大人呢?
顾锦卿深深呼了一口气,在那名玄武卫不屑的目光下踏上马车。
车里正襟危坐的却不是他心中所想的“常茵大人”,而是一个玄袍金冠的冷峻男人。顾锦卿记得他,在两年前的那一晚便是这个名叫“行舟”的男人搀扶着受伤的殷姐姐来到他的院子里。
男人目光如隼,看得他心下一麻,浑身上下极不自在。
“请问……”顾锦卿吞了吞口水,发酸的身子微微颤栗,展露出恰如其分的怯懦:“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见他呆呆站立,陆行舟冷笑,伸脚往他的膝盖一扫,浑身无力的儒生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顾解元。”玄武司使的压迫感铺天盖地的笼罩下来,男人阴寒的声音像冰椎一样刺向他的咽喉。 “可有听过聚贤阁?”
顾锦卿一脸茫然,眸中是不掺一丝杂质的无辜和无知。 “聚贤阁……是什么?”
他想了想,又问:“大人问我,难道是和殷姐姐有关?”
陆行舟没有说话,只是一动不动的打量着他,似乎想要从青年儒生身上看出一点蛛丝马迹来。
过了不知多久,马车外传来阵阵人声,似乎大部分的举子都已交卷,眼下正是考生大举离场的时候。
陆行舟打了一下响指,外面的玄武卫会意,跳上车夫的位置把马车驶到了僻静的暗巷深处。
顾锦卿还在愣愣的跪着,忽然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大人?”他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一双眼睛像受惊的小狗一般,可怜巴巴的,让人很难不去心生怜惜。
可惜,以严刑逼供著称的玄武司使并不懂得怜惜这两个字。
“玄武卫收到密报,会试之中有人枪替代考,串通作弊,意图蒙混朝廷。”
“顾解元又可知道,科举代考这门生意?”
顾锦卿一双小狗眼里水汪汪的,仿佛快要滴出水来,声音也是轻飘飘的,抖个不停:“小生真的不知道什么枪替代考,也没有听过什么聚贤阁。”
“小生贫民出身,寒窗苦读十余年,为的只是一个踏入考场的机会,绝对不敢枪替作弊啊!”
青年的眸光十分干净,仿佛没有丝毫作伪。但也像他的背景一样,实在太过干净。陆行舟做了六年玄武司使,对于顾锦卿这样一个锋芒毕露的人来说,拥有这样干净的背景代表什么,他再也清楚不过。
就像惊才绝艳的柳四郎,不该拥有白纸一般的过去。
况且,在两年前越长风的那晚,他分明看见了……当时一副单纯懵懂模样的少年,分明是在勾引他的主上。
陆行舟绝对不会承认他对主上身边的每一个男人都带有偏见;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确保主上的安全罢了。
玄武卫在会试的第二晚接到有人枪替代考的密报,可是上面除了一句枪替代考以外什么也没有,消息来源也无法追查。直觉告诉陆行舟此事与越长风一直追查的影子朝廷有关,他深夜孤身来到关着柳十三的玄武卫地牢之中,用了一整晚的时间才终于撬开了他的口,但也不过是得到了三个字。
聚贤阁。
聚贤阁是什么?
柳十三说他不知道,顾锦卿也说他不知道。
但没关系,他总有方法从他想要的人口中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陆行舟收回架在顾锦卿脖子上的匕首,削铁如泥的剑锋已经在青年的脖子上划出了一条血痕。
“请问大人,小生可以走了么?”青年似乎心有余悸,连声音也是怯懦的嗫嚅:“小生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他顿了一顿:“小生要回去了——殷姐姐说她会在会试之后过来看我。”
陆行舟死死的盯着他,看见了凤眸之中那抹一掠而过的促狭得意。
两年前的那一晚,他在屋檐上往下窥探,也曾看见过那样的一抹得意。
陆行舟沉默不语,再次打了一个响指,马车骤然停下。驾车的玄武卫从外面打开车门,直接把车上的柔弱儒生扔了下去。
“考场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吧?”陆行舟淡淡问。
“是。”玄武卫恭敬回答,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被扔下车外的顾锦卿可以听见。 “玄武卫已经把贡院围得水泄不通,所有离开贡院的考生均须验明正身,稍有嫌疑,即刻押进诏狱。”
陆行舟只回了一句“好”,玄武卫坐回车夫的位置,马车出了暗巷,往皇城的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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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锦卿劫后余生回到崇化坊的小宅院,没过多久他心心念念的“殷姐姐”还真是来了。
“姐姐,殷姐姐。”小狗一边欢快的叫着,一边摆着看不见的长长尾巴,小跑上前拉过女郎的手,雀跃的左右摇摆。
越长风任他拉着,另一只手轻刮他高挺的鼻梁:无奈的笑笑:“考完三天的会试,还不觉累?”
顾锦卿灿然一笑,摇了摇头,拉着她的手走进屋里。
进到屋里之后,一张俊俏无瑕的脸却忽然面露忧色。
他一边一丝不苟的为姐姐冲着茶,一边好像一直在挣扎要不要说些什么,欲言又止几次之后,才试探性的开口:“姐姐……我听说了科举代考的事。”
越长风正在呷着顾锦卿给她斟上的茶,动作一顿,嘴角一勾,却没有多少笑意:“怎么听说了的?”
“今日我出考场的时候,见到了好多玄武卫的大人。”顾锦卿嘴角一扁,适时流露出一点点的委屈。 “还见到了姐姐受伤那次,跟在姐姐身边那位大人。”
“哦?”越长风放下茶盏,秀眉一扬:“他单独找你了?”
顾锦卿犹豫了一下,跪坐在女郎身边,抬头仰视的时候恰好展露了脖子上细细的新鲜血痕。
越长风看见那道伤口,眸中闪过一抹厉色。
顾锦卿小心翼翼的拉过她的手,轻轻说道:“那位大人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聚贤阁。”
“我想他认为我和那个聚贤阁有关。”
越长风从他的手心抽出手指,两指捏住小解元的下巴,俯身下去直直的看进那双看似无辜的眼眸深处。
“那么,小狗觉得,什么是聚贤阁呢?”
越长风问得轻松,仿佛不过是两人之间的又一句闲聊来往,顾锦卿却是手心冒汗,知道他只要答错一句,自己便会掉落万丈深渊。
他故作深思,半晌之后,仿佛是鼓起勇气般,毅然回道:“我猜,那是影子朝廷的名字。”
那篇关于影子朝廷的文章是由他亲手所写,在她面前交给沈约,这些她都知道。如果才名昭著的顾解元在知道科举舞弊一事之后无法把影子朝廷、枪替代考和聚贤阁三者串连在一起,那他绝不是沽名钓誉,而是知道了什么而刻意撒谎。
但纯净无辜的他,一心只想讨好取悦他的资助人,只想在他的资助人面前尽情展露自己,又怎会刻意瞒她呢?
他能把影子朝廷和聚贤阁联想在一处,证明他恰恰不知这两者之间的关系,而不过是接收了他所有可以接收的消息以后,推论出来的合理结果。
越长风紧绷的身体明显一松,嘴角笑意变得慵懒,周身寒凉也仿佛在那一刻消散不少。
她接受了他的说法。
越长风放开顾锦卿的下巴,一只手抚上他的后脑固定住,另一只手拿起刚刚放在桌上的茶盏,轻轻倾斜,温热的茶水便倒在男子脖颈的伤口上,冲去了表面的鲜血,却也留下微红的烫痕。茶水流过白玉般的脖颈,一路流进衣领之中,烫出一条红红的痕迹,也浸透了薄薄的布衣,胸前衣服变得若隐若现,产生了衣冠楚楚的书生和被欺负的美人之间那种微妙的割裂感。
“我的小狗,真的很聪明。”她轻笑出声,指尖沾着茶水涂在他红润的唇上。 “不要理会行舟那些捕风捉影。”
“好好准备殿试,为了姐姐做好自己,懂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