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上山,容元体会到佳佳所说的章老师让她“倒地抽搐口吐白沫”的压迫感了。
经过一日的休整,调研&拍摄团队重整旗鼓,以健康积极的面貌再战高原。来到3500海拔,他们不敢像前天那样嘻嘻哈哈,省着力气干活,顺利来到新的勘察点。
章砺楚用木棍轻轻拨开一丛草,随口点名:“小钟,这是谁的粪便。”
没见过世面的Aha三人组震了震。
小钟凝神上前,略一思考:“根据大小和里头的鼠兔残渣来看,应该是兔狲或者藏狐的。”
“嗯,那么,是兔狲还是藏狐?”
小钟便秘状,默默退下。
阿东蹲下来细看:“有两种动物残渣,而藏狐是鼠兔专食,所以应该是兔狲?”
章砺楚继续问:“专食,就一定只吃鼠兔吗?”
小钟:“那就是藏狐了!”
大家都笑了。
容元又在章砺楚脸上看到风光霁月的感觉,跟昨天小颜她们口中的毒舌老师很不一样嘛,他是真的喜欢这份工作,所以乐在其中。
他说:“不要靠蒙,仔细辨别样本之外的信息。比如,刚才我们一路过来,有看到昆虫在飞,昆虫在兔狲的食谱里占有一定量的比重,但是这个排泄物里并没有昆虫的痕迹。其次,你们有没有注意到附近草丛的高度?”
周小舟补充道:“兔狲腿短,在这里生活视野受限,所以不会放心在这里排便。”
章砺楚点点头:“好了。收起来吧。”
周小舟马屁发条启动:“不愧是行为分析巨佬!”
阿东和小梁你笑笑我我笑笑你,互相谦让。
“你来吧。”
“还是你来。”
不过也不多啰嗦,就一个回合,阿东就用镊子把那条粪便装进收集管里,然后递给小梁。
“来,双手接着你的论文吧!”
小梁生无可恋脸打开自己的包。
其余人也在周围搜刮样本。
再往高处去,那风就有点像刀子的寒意,飞沙走尘,什么鼠兔和昆虫都不见了,这里的草根都是干的黄的,因为,雪山就在眼前了。
一群岩羊零零散散伫立在裸岩壁上用餐,那蹄子牢牢定在几近90°的峭壁,仿佛优哉游哉的绝世高手。
周小舟仰头感叹:“啊~这就是雪豹的食堂。”
许一斌无语地笑出声。
周小舟看过去一眼,露出了那天把酸奶摆上桌的表情。
大概就是,又取悦到她了,我真棒。
前段时间有线人通知,在这片区域见过雪豹,这打破了此前的记录。这意味着,雪豹在青源—禾迦山一带的活动范围更广了。生态的好转和全球气候变暖都会影响雪豹数量及其活动范围,其中关系如何还待进一步考察。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所做的事情在起作用,他们的付出是有意义的。
仔细查看推证后,他们找到了几处雪豹出没的痕迹,确定了布设红外相机的范围,大阳便驻扎下来,展开三脚架拍大片。容元则是用手持摄影拍补充素材,跟着人员移动。在许一斌这边拍取材得差不多,她就换了其他拍摄对象,换来换去,章砺楚总是在事件的中心。
容元干脆不避了。
或者诚如刘枫所言,章砺楚在任何角度下以任何部位出镜都是好看的,冰冷的镜头都如此青睐他,何况掌镜人。
他们确认了一条兽道,为了找到精准拍摄的角度,小梁毫不犹豫地趴下,四肢着地,身体压低到接近雪豹的体高,模仿行进路线。
其他人已经见怪不怪,随手给他录了一段像。他们好像都已经融入这种野性的自然中,衣服沾满泥尘也乐乐呵呵的。
章砺楚站一旁设置着红外相机,他微微低着头,嘴角也挂着一丝浅淡的笑,是与学生们同样畅快的情绪。
他以前跟着老师和师兄师姐去调研的时候,也跟现在的他们一样吧。
容元有点可惜,没见过他那么活泼的一面。
不过,他现在身上沉淀而出的沉稳雅致,更招人。
拍着拍着,镜头就怼到他手上去了。
上次他就换了个电池,容元就看得心里毛毛的,这会儿他做完了从头到尾整个流程,白皙修长的手指点触屏幕的时候是轻柔,抓握整个黑色机身时筋骨凸起,是侵略和掌控。
他的操作就是艺术。
糟糕,容元想,这一段融入了她凝视的素材如果剪进成品,是否太过露骨,可是如果不使用,又未免可惜。
她悄然后退一些,抬高镜头视角,豁然心口一跳。
这人正直直盯着她,透过镜头,他的目光好像来自时间深处。
容元不自觉问:“章老师。”
他眉尾一扬,似没想到她会这么正经叫他:“嗯?”
“有个问题。上次你们说丢失了部分相机,能不能用GPS减轻这种情况?”
“按理说可以。”
他还是那样盯着她手中的镜头,也是盯着她的眼睛。
“不过,包括我们项目组在内的大多数动物学相关的项目都面临着经费不足的问题,所以带定位的红外相机我们做不到大批购买和投入使用,这确实是我们调研的困境之一。在这里我也希望可以通过媒体朋友呼吁一下,请大家多多关注我们野生动物保护和生态改善,谢谢。”
容元下意识轻声接道:“好,帮你呼吁。”
说完,她自己都一愣,太傻了吧。
不知不觉又被他勾引。
她视线从镜头里挪开,悄咪咪给那真人翻了个白眼,不想又被他抓到。
他侧了侧头对她表达疑问,容元相信,这段素材拍下来必然有种打破第四面墙的诡异。
没事,谁让她是剪辑手呢。
容元给了他个假笑,就转去拍佳佳她们了。
他们真的在地上发现了很多门道,容元拍到沉浸,跟她们一块儿蹲了半天,直到阿东捂着肚子嚎:“啊好饿啊!”
“说起来我也有点咕咕叫。”
“那,开饭了?”
“好,停工,先吃东西。”章砺楚很快给出定论。
半跪的地面工作者们纷纷拍拍膝盖、拍拍屁股站起身,容元没跪,蹲得脚有点麻,慢吞吞起身。
章砺楚走了两步发现后面没动静,忽然想起来什么,一回身,就见小姑娘两眼懵懵地走了一小步,第二步刚抬脚人就失去平衡地一歪。他两步作一步赶过去扶住她,人瞬间砸进他臂弯。
她有点低血压,久蹲站起就容易这样,何况这里3800的海拔。不过她体质还不错,很快缓过劲儿,眼前那阵星星散开了,马上撒开刚才紧急抓住他的手,脚步也不停地走开,没心没肺说了句:“谢谢章老师。”
昨天不是她自己挺坦荡说开了么?怎么感觉她还是对他有意见?
山里工作,他们一般携带的都是自热锅。找了块空地,周小舟把他那巨型背包打开,让大家选口味。其实也就两种口味,爆肚和海鲜,能坚持在这种环境工作的人基本都告别了挑食的坏习惯,有啥吃啥,所以小钟就主动上去掏给大家。
章砺楚最先拿到一份爆肚的,下意识扫了眼包装上写的食材,顺眼又看了看旁边周小舟手里的海鲜口味。
Aha三人组凑在一起聊她们的素材,过来得有点慢,最后三盒都是海鲜口味的。容元跟在最后,小钟把最后一盒递过去,却看到了她导儿同时也把自己那盒伸过去。
小钟:“咦?”
章砺楚淡淡说:“她不吃那个。”
在场所有人都静了静。
大家那视线都在咻咻砸过来,容元顿生不满,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回事,逆反心起来了,直接拿了小钟手里那盒,一边说:“我就吃这——”
话音未落,她就看清了盒盖上写的食材里面有蟹柳。
“……”她快速地瞟了瞟章砺楚手上那盒,然后说,
“不好意思,拿错了。”她笑眯眯的,跟章砺楚换了过来,“谢谢章老师哦。”
哦。
红橙橙的蟹柳条从包装袋倒进锅里,四仰八叉的。章砺楚想到某人刚才尴尬又强装镇定的假笑,嘴角不禁跳了跳。
某人在那边,跟几个小孩凑在一起,毫不吝啬地表示对热食的赞美。她今天穿着灰突突的冲锋衣,帽子是老老实实跟大家一样的迷彩防晒帽,即便衣着黯淡面无修饰,她依旧鲜活明媚。
欧阳亚有一段时间老拿三个月来嘲笑他,说他就经历了一段都不到三个月的暧昧关系,人姑娘那么洒脱肯定早忘了,他怎么还在记着呢?
可他就是忘不掉,甚至现在三年过去了,每一件事都还犹如沙漠中新绽的刺旋花,色泽艳丽,无可忽视。
容元讨厌蟹柳这件事,是她差不多也四仰八叉坐在路边告诉他的。
那时他在攻坚一篇SCI论文,数据怎么都跑不出来,一整天都泡在实验室里。
那个天天蹲他一起吃饭、号称他不在就吃嘛嘛不香的人呢,在劝他几句劝不出来之后,就跑去跟她的社团同僚聚餐了。
不仅如此,还拍了满满一桌菜发给他,还每半小时一条信息,明里暗里问他可不可以去接她。
一颗好头:完了,这伙人今天要当断头饭喝。早知道不来了,呜呜。
一颗好头:师兄不在,食不下咽,想见师兄。
一颗好头:开始了,酒也太难喝了。
一颗好头:有点晕,不知道待会儿能不能自己回去。师兄做完实验了吗[委屈]
一颗好头:醉了,想要师兄接接。
呵,说得自己这么凄苦无奈。
欧阳亚那家伙朋友遍地,刚才刚给他发了那人跟男男女女碰杯的合照,她那头艳烈的红发在人群中惹眼极了,那笑容比六月的太阳还灿烂刺眼。
所以他回:没空,不去。
对方很快回过来。
一颗好头:哦。
哦。
就一个字,无限委屈尽在不言中,好像是他多对不起她似的。
章砺楚逼自己放下手机,等跑胶的时候,他又翻出了几篇之前囫囵略过的论文重新研读。
然而脑子里好像被人装了定时炸弹,半小时后,他不得不再度点开了手机看信息。
她这次是直接发的一句语音。
实验室里就他一个人,点开前他还是调到最低音量,侧身倾耳,也不知在防着些什么,直到她软绵绵的声音从听筒中传出。
“章砺楚~”
什么别的都没说,她就口齿缠黏地喊了他名字,呓语一般,像陷入噩梦的人抓紧棉被的手。
章砺楚觉得自己也被抓住了。
看看时间,还剩一个多小时,足够去她聚餐地点把她带回宿舍再回来。章砺楚脱下实验服,去水池洗了手,大步出门。
出了实验室大楼便觉空气凉润,微风吹得他头清目明,脚步一步快过一步,后来竟是迫不及待地跑了起来。
泽卞大学聚居区内最威风的火锅店聚贤阁,现在临近毕业季,店里天天爆满,大家聚在一起吹水吹酒瓶,吹得不够都对不起这儿的人均消费,从里面出来的人要么饱得踉踉跄跄,要么醉得踉踉跄跄。
章砺楚从学校南门出去,先经过聚贤阁的后门,本想停下休整一会儿,不期然被一只火眼金睛的尖叫羊发现了。
“啊~~~~~你真的来了!”一头火红长发的小姑娘就抱着膝盖坐在后门边的台阶上,看见他高兴地满脸傻笑,弯弯的眼睛亮若星辰。
章砺楚第二反应是,糟糕,被她抓着自己这么上赶着的样子了。
第三反应是,还真醉了?
走过去,她一把抱住他膝盖,章砺楚哭笑不得。
“章砺楚~”这会儿她又不乐了,一把哭腔,高高仰起头看着他,活脱脱一个受了委屈的小朋友找到家长告状的样子。
“你知道他们有多过分吗?不知道谁说出去的我最讨厌吃蟹柳,他们就罚我游戏输了吃蟹柳,还美其名曰照顾美女我呸呸,蟹柳那么难吃,明明是面粉捏的,非要取名叫蟹柳,你说这不骗人吗?我肯定不吃啊,我酒量还可以的,看我把他们都喝趴了……”
她今天穿的一条牛仔短裤,虽然没有热裤那么短,但是有几个破洞,她一边跟他诉说自己的英勇,那腿就一边乱蹬。
“先起来。”章砺楚双手伸给她。
容元收声,红红的嘴唇抿了抿,很有礼貌地问他:“学长,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章砺楚说:“不可以,我只是扶你起来。”
“那我不起了。”
“行。”章砺楚干脆地把腿抽走,“那我先回去了。”
“呜——”容元把嘴一撇。
章砺楚定住,施舍地只给她一只手:“起不起?”
容元见好就收,两手扒拉住他的手,他手腕一翻,竟然像捉犯人一样把她两只纤细的手腕都一起抓住,一下子用力把她提了起来。
不是装的,容元真被他这骤然凌人之势刺得腿软,直直载进他怀里。她一身酒肉泡出来的俗臭,而他身上的干净的香气,带有一点实验室里某些试剂的冰冷质感。
有细细的电流窜过她的身体,她鬼使神差说了一句:“夏天的雪……”
章砺楚一震:“什么?”
只是一霎的灵感,容元很快抛诸脑后,在偷偷嗅他的气味,随口问他:“你怎么不夸我,我把他们都喝倒了。”
“……”章砺楚把她拉开,淡漠的眼睛审视般盯着她:“把自己喝成这样,也值得夸?”
容元顺坡下驴:“不值得。确实喝多了,走不了直线,可能会摔倒。所以,可不可以牵你的手?”
“……”
章砺楚最终给她扶住小臂。
沿路种满了香樟树,身边的人和满街的树都散发着干净清新的淡香。容元闻着,酒劲儿散了点,开始动脑筋。
“师兄,我们去哪?”
“送你回宿舍。”
“……”良辰美景,竟然直接送她回宿舍,容元不想回,问他:“你吃晚餐了吗?”
章砺楚没答,而是说:“待会儿还要回实验室。”
容元追着问:“你吃晚餐了吗?”
章砺楚偏头看她,有点警告的意味。如果你只是想毕业前乘兴行乐一场,就不要做出这种想介入我生活的姿态。
几位骑着车畅聊的男生并排把小路占满,还挤到了没做抬高的人行道。容元一个猛劲儿把章砺楚往自己这边扯了扯,他们鞋侧面重重地摩擦,好像划亮一根火柴。
“容元。”
他居高临下,垂眸睨她。
容元不回避他冷淡的视线:“实验什么时候做完,我等你一起吃宵夜好不好?”
他的手就在她手里握着。
他转开脸,不想再看她,也不想回答。
天公作美,此时洒下一阵骤雨。
僵持的两个人拉着对方跑起来,哒哒,哒哒,脚步声逐渐重合,雨水落在树上,再由枝叶抖擞,洒在他们头顶,像是洗尘和祝福。
实验楼比容元的宿舍近,就当是为了避雨,章砺楚把她带到实验室门口,搬了张凳子出去给她坐。
容元坐了一会儿,就没老实坐着,趴窗户上盯着里头穿白大褂的章砺楚直看。
章砺楚收回余光。
真他妈的神。
接了她,实验竟然就成了。
容元如愿以偿,拉着章砺楚去找宵夜吃,想来想去没灵感,又怕他反悔,路过第三家还在营业的小店,容元就直接进去了。
他们点了一份生煎小笼和鸭血粉丝汤套餐。
容元饱得很,说是一起吃,其实她也就拿个碗来摊了几口汤喝。不过喝了一晚上冰啤酒,这会儿喝点热的还挺舒服的。
章砺楚食欲不错,他今天就吃了一根半士力架,要不是被她搅着出来,估计今晚胃里要难受。
深夜的生煎比起烧烤之类的刺激夜宵没什么吸引力,前一桌食客吃完走了,现在整个小店里就剩他们俩人。
容元又吃得比章砺楚快,习惯性托腮看他,看着看着被门外的斜风细雨吸引了。树影轻摇,万物滋润,这是骤雨之后的温情。
容元忽然觉得这个夜晚是一个奇遇,人和雨和树都分外美丽。
“香樟树的影子是你的笑,淅沥的雨点是你轻哼的歌谣。”
章砺楚见识过许多动听的声音,每次被打动,他会下意识去分析每一道声音的硬件和技巧,搞明白它们优质在哪。
唯独容元这一句,他的大脑空白,没法做出任何分析,只是没来由地联想到自己初到墨脱的震动。
“我没哼歌。”良久,他平淡地说。
容元说:“好听的话就是诗,就是歌。”
“我说什么好听的话了。”
“你嘴上没说,但是这里说了。”她直直指向他的心脏。
要说章砺楚每回见到容元的第一反应,那就是不解。
为何边际效应失能,明明几乎每天见,怎么还会每次都觉得她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