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落日

夕阳远远坠在天际线,映得薄云几缕橙红一片。虞城的风还在吹,风灵跃上一人的肩膀,顺着衣袖滑下,最后绕上长袖遮掩下勾缠的手指。

谢琢脑子一片空白,心跳快得像要溢出来。指尖传来的触感鲜明,他任由那人的食指缠上自己的尾指,就那么轻轻巧巧的勾着。

还随着步伐轻轻晃。

拽着他的力道轻一下重一下。

宋初勾着他的手轻微晃,眼眸舒适地眯起。她向来觉得谢怀玉的手生得极好看,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手背上淡淡浮起的青筋在曾经觉着瘦削病态,现下再细细看时褪去了病气,只觉得饱含力量感。

她的手突然松开,谢琢心里霎时一空,眼睫微动时身旁那人的手再度附上来,两指捏着他的尾指指腹,轻轻地捏一下。

谢琢从嗓子里挤出一声气音:“嗯?”

宋初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他的手指,悄声道:“不气了?”

谢琢垂下眼睑,他的目光在前面几人的背影上落了一圈,而后悄悄摁住了宋初作乱的手。

“没有生气。”五指张开又合拢,隔了一点克制距离,又不至于太过冒犯,他将她的手虚虚拢在掌心。

宋行岩头一回觉着假装自己不存在是一件顶困难的事,原来空气也没有那么好做。

他阿姐和他师兄自以为隐蔽的动作或许能瞒过那些皇城里的凡人,但不幸的是现在走在他们前面的是一群至少金丹期以上的修士和大妖。

他们在前面紧赶慢赶地前往堕妖封印地,阿姐和师兄在后面慢悠慢悠地交谈,还拉拉扯扯!

宋行岩眼神复杂,偏生头还不能偏半分,生怕一扭头不小心看见一些不该他看见的东西。

他老老实实将自己的目光收好,连神识都不溢出半分。

只是一次寻常捉鬼的任务而已,宋行岩不知晓从何时起就变成了现下这般复杂模样。

起先他忧心忡忡,担心能不能抓到灵魅。

后来因为他阿姐的魅力太大,连师兄都陷了进去——宋行岩对此表示理解,毕竟这是人之常情。他只是担心他师兄陷得太深,毕竟他阿姐有个众所周知、名正言顺的未婚夫。

现在他担心师兄下一次回谢家后,谢家主会将他的头拧下来给那位病秧子少主当摆设。

宋行岩叹了口气,脑子里思绪万千,某一刻又突然觉得他还是应该先担心自己。他现在只觉得如何都不对劲,连呼吸都只能下意识放轻。

堕妖封印位于虞城之外的一处荒漠中,封印设了重重阵法保护,四周黄沙茫茫。若是没有特殊路引,寻常人、妖亦或是魔都找不到那里去。

汲央停住步子,身后跟着的几人也陆陆续续停下。他抬起手,一条黑金相间的妖纹逐渐自皮下显现,顺着手臂攀爬而上。

谢琢有些不自然地别过眼,他抬头看向东北方向,总隐隐有种预感,似乎堕妖的封印就在那处。

妖纹附上汲央的指腹,纹路瑰丽,又似鳞似甲。指尖处蓦然有血溢出,逐渐汇聚成饱满一滴,在最后几片碎阳的照射下竟有点点金光闪烁。

汲央将指尖血吹开,血滴飘落指尖的刹那竟真散成了星点光亮,如同坠落地面的星子汇成长长银河一般,朝一个方向奔涌而去。

是东北方。

谢琢抬步,跟上汲央的步伐。

方才拽住宋初的手早在汲央停下时便松开了,耳尖还残留着滚烫热意,藏在袖中的手似乎还留有方才的细腻触感,指腹止不住地相互摩挲着。

他不去想宋初为何要做方才的举动,脑中只怔愣地想若能一直留在那刻该多好。

宋行岩观赏完汲央刚刚近乎杂耍一样的表演,活像他在人间界看过的那些杂技班子耍的玩意儿。

他凑到苏岂边上,拿肩暗示性地撞了下,而后开始嘀嘀咕咕:“你瞧方才那场景,像不像人间界的杂耍?”

末了他想起苏岂自幼便来到了枫午宗修行,人间界南方修士居多,似乎很少有这些凡人间流行的玩意儿。

宋行岩继续拿肩膀撞了撞他:“苏师兄你以前看过杂耍么?”

苏岂还真在一次任务结束后被齐邀拉去一起看过。

他想起汲央刚才引路时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又听到宋行岩说这东西想耍杂技的,一时没忍住笑出声。

“自然看过。”他掩饰性地咳了一声,飞快地道。

前方引路的汲央闻言额角一跳,他不知道人间界的杂耍是个什么玩意儿,但听后面那欲盖弥彰的咳嗽也能猜到应当不是什么溢美之词。

他冷着脸,耳朵却悄悄竖起来,忍不住放了一缕神识过去偷听。

“这引路这么花里胡哨又麻烦。”那边的宋行岩还在絮絮叨叨:“他每次去到封印之地都要这么来上一回么?”

苏岂也搞不明白,只能抓了抓头发附和道:“应当是这样?”

总不能是汲央见他们也在而特意搞得这些花样。

偷听的汲央气得脸绿,他自然无需回回都如此,藏在匙龙血脉里的感应会隐隐告诉他封印的状态和方向。

他把那缕分出的神识收回来,忍住了回身瞪一眼闲话不断的宋行岩的冲动,只觉得自己方才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妖主曾反复叮嘱要让仙京宋家的人来到他们地界时,有宾至如归的礼遇。

他先是给宋初送了小妖,结果被人家连夜给退了回来。方才又稍微使了点华丽法术引路,谁曾想宋初她弟弟的注意点竟实在离奇。

甚至还嫌弃它!

汲央顺了口气,脚踩进沙子里,就好似踩在身后那个人身上一样解气。

方才在虞城才逐渐落下的太阳,此刻又高悬于空中。传言中堕妖不喜光照,衡橼仙人同匙龙少主便在封印设下后又布下重重阵法。

其中一道便是让这片近乎无边际的荒漠中永无落日,时时刻刻都是白天。阳光炙烤着黄沙,四周除他们几人外不见一点活物,这里的空气干燥地令谢琢皱眉。

“据传闻封印之地的灵力气流被搅乱,灵气与妖灵气共存,不停转换。”宋初突然开口。

前方的汲央已经习惯这里恶劣的气候和灵力流动,他大步朝前走,一面半扭过头对着宋初道:“传闻一点不错,这里的确流转妖灵气与灵气,却并非同时。”

“它们会互相转换,同一时间只能存在一种。”汲央现在觉着四周充溢着妖灵气,同在虞城时也无甚分别。可原本充盈的妖灵气也可能在下一刻突然发生变化。只刹那间灵力场流转,妖灵气消失,灵气四溢。

妖修便也会如同离了水的鱼。

在这个地方战斗无论对谁都是件麻烦事。

苏岂初次听闻这事觉得很是稀奇:“是这块地域本身便是如此,还是后来变成这样的?”

修丹气成符的宋行岩对此却是再熟悉不过,从进入那片荒漠伊始,他仿佛踏入了一个巨大的阵法,四周是无形的高阶符箓相互勾连,环环相扣,再以符为阵,这才构成了封印之地而今的这般景象。

他对无法窥视的高阶符阵有着发自本心的敬畏之心。

“是符箓的作用。”宋行岩轻声回答苏岂。

他阿姐书房里的那些符箓残本记载,高阶符阵有时会应天地运势而生出灵智。他不知堕妖封印之地的符阵是否已经生有阵灵。

宋行岩不曾见过符灵阵灵,却也不愿无意间冒犯它。

封印之地设有禁制,荒漠之上禁止灵力御空,汲央只能领着他们徒步前行。

修士的身体经过灵力淬炼,早已身体轻盈,即使徒步几个日夜也不会轻易觉着劳累。

几人自踏入荒漠后已行了有小半个时辰,头顶灼人的烈日不曾挪动半分,周边静得出奇。只偶有丝缕微风刮过,卷起脚边的黄沙,却不足以遮挡视野。

谢琢眉心不自觉地蹙起,从进入这座符阵起他便隐隐有种不适感。越往深处走,心底的排斥便愈大,甚至不时生出几分不甘与怨怼。

那些莫名的情绪之下还藏着几分熟悉。

“这是怎么了?”宋初注意到谢琢逐渐变差的脸色,旋即想起从前谢怀玉病起之时脸色也似这般难看。现在还是较曾经要好些。

她下意识问道:“不舒服?”

多年前他们在宋府时曾多次发生这样的对话。

他心悦的姑娘几乎见过他最狼狈不堪的模样,即使现在站在她眼前的是南方第一大宗门的大师兄,而非当初那个时常病弱的谢家嫡子。

她或许只是在以前同谢怀玉相处的过程中带了这样温柔的习惯。

谢琢缓慢点了下头,指尖不自觉地开始发颤,他另一只手用力摁住:“这地方......有点奇怪。”

“是借独特地势布下的仙人阵法。”宋初一眼便瞧出来历。她伸手将谢琢握住自己腕骨的那只手拨开,微凉的指尖探上他的掌心,精纯清透的灵力顺着两人相触的地方渡过去。

感觉到方才心头翻涌的情绪平复不少,谢琢轻轻舒了口气。

宋初适时收回手,探过身去看他的脸:“好些了?”

“嗯。”谢琢眉目舒展开,他轻声道:“多谢。”

宋初:“灵气应当缓解不了多久,你若实在难受,一会儿我让汲央早些回去。”

谢琢知晓宋初说这话许只是正常关心,可他仍可耻地在心底小小欢欣一下。他垂下眼,装模作样地推辞一番:“还是不要耽误正事的好。”

宋初看他一眼,终是没吭声。

『你是何时出的事?』

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话语声,谢琢一怔,意识到根本无人说话后面色逐渐肃然。

方才那个......是宋初的声音。可谢琢根本不记得他何时同宋初有过这样的对话。

它更像是一段突然从脑子里蹦出的,已经被遗忘太久的回忆。

『告诉我那个人是谁?』那人仿佛在轻轻擦拭剑身,语调熟悉又冷漠。

谢琢呼吸急促起来,眼前似乎回到了他上一世死后,灵体被禁锢在宋初周身的那段日子。

不同的是他恍然间看见上一世的宋初抬眼,清浅的曈径直朝他看来,和他对上视线。

可上一世化为灵体的那半月里,宋初分明是看不见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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