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藏身之处是一片茂密的竹林。
枝叶悬坠着白雪,斑驳的竹影摇晃着落到身形挺拔的男人身上,那双沉静的浅色眼瞳映着叶怀昭悬浮于身旁的点点火光。
他听到了她的问题。
在她一瞬不肯错过的目光中,谢池云缓慢地叹息一声。
他说:“师妹认为,我与你关系如何呢?”
他将问题抛了回来。
叶怀昭蹙眉:“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当她回忆起谢迟云,只能看到朦朦胧胧的身影。那些无数个熟悉或陌生的脸交叠在一起望着她,嘈杂的声音宛如潮水一般将她淹没。
她难以忍受地揉了揉太阳穴,在突突跳动的疼痛中听到他说:“既然想不起来,那即便我说了,师妹也不会相信,倒不如师妹自己慢慢想起。”
叶怀昭心道有理,比如她之前就相信衡远师弟说谢迟云非常非常讨厌她,但是现在看来师弟可能夸大了事实。
但是嘴上她还是道:“你先说,信不信是我的事情。”
谢迟云望了她几瞬,忽地毫无征兆地微微俯身。
属于他的清淡檀木香顿时铺天盖地地笼罩毫无防备的叶怀昭,她睁圆了眼眸,望着那颗鲜红的朱砂痣越来越接近,最终悬停于她的面前。
在那双剔透的眼眸中,她看到了自己僵硬的缩影。
谢迟云看着自己面前像是被抓住了尾巴的猫咪一样僵直在原地的少女,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抬起手,摘下了少女发间的竹叶,捏着它转了一圈,笑眯眯说:
“是这样的关系。”
叶怀昭:“……”
是“这样”,到底是哪样啊?!
叶怀昭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她脸上的神情一瞬万变,拧着眉抓住他的衣袖:“什么关系?摘树叶的关系吗?你说清楚啊师兄!”
谢迟云任由她抓着衣袖,却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看向安静的宅院。
“有人来了。”
一个将全身罩在玄色袍子的人推开紧闭的大门,迈步走了进去。
叶怀昭的注意力率先被他身上那件兜帽斗篷吸引了。
她手里还攥着谢迟云的衣袖,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声说:“哇,那是不是上阶法器‘夜行衣’?’”
夜行衣可屏蔽一切追踪术法,除非它的主人主动脱下或夜行衣被撕毁,只要披上便能自动改变容貌身形,堪称是杀人放火半夜干坏事的利器。
谢迟云说:“夜行衣有价无市,这个神秘人不仅有钱,估计也很有权势。”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屏气凝声,隐匿身形率先翻进院中,在提前约好的地方蹲守。
叶怀昭聚精会神,专注观察着黑衣男人与那个神秘人的动静。
神秘人率先开口,此人的声音难分男女,嘶哑难听:“事情完成了?”
黑衣男人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点头哈腰:“完成了,他们两个人都中了蛊虫。”
神秘人从怀中拿出了一个沉甸甸的袋子,没有系紧的袋口露出一点闪亮的光彩,这是整整一袋的灵石。
黑衣男人贪婪的目光注视着袋子,正要抬手接过来,就听神秘人忽然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中蛊虫了?”
黑衣男人呆愣了:“因为我亲眼看到了啊。”
两人对视一瞬。
神秘人暴怒:“蠢货!你以为让你下蛊的人是谁?!”
他下完蛊没跑就算了,竟然还敢留在原地看着?
他立刻意识到面前的男人估计早就暴露了,就算没有暴露,叶怀昭找上来也只是时间问题,当即心中一跳,转身就跑。
然而神秘人刚一抬脚,眼前的庭院便被一片花海吞噬,芬芳甜腻的花香飘散在空气中,神秘人脸色微沉地封住自己的嗅觉,迎面就是万千道闪烁着幽幽冷光的毒针袭来。
他咬牙,挥手放出一道巨大的阴阳八卦阵,八道符文飞速旋转,“艮”、“巽”两字亮起耀眼光芒。
一座巍峨的高山拔地而起,将万千道毒针拦下;花海之中凭空升起数道飓风,将柔软花瓣碾碎的同时神秘人的身形消失,幻境的边缘闪过扭曲的裂缝。
飓风碾碎一切,即将毁掉幻境的前一刻,半空中忽地响起一道少女的声音:“想跑?那可没那么容易。”
夜幕沉沉,一派阴翳。
而在云层翻涌间,却有一道银色游龙穿梭其中。
明月的光辉映照花海,神秘人脚步急刹停在幻境裂缝,看见神色温润的男人向他颔首示意,眼中带着歉意,启唇吐出两字:
“震雷。”
雷声撼天动地,剑意凝成的闪电咆哮着落下,像是刀锋般划破夜幕,轻而易举地击溃巨山,带着撕碎一切的凶狠暴戾。
——如果没有阻拦,这道剑意当真会让他重伤到只留最后一口气。
神秘人瞳孔骤然紧缩,在这命悬一线之际,他终于被逼迫着,甩出自己保命的符文。
“等等!”
来自无相宫无妄仙尊的磅礴灵力自撕碎的符文中倾泻而出,在最后一刻与谢迟云落下的剑意相撞,两相较量下,炸起强大的气流掀飞在场所有人。
姹紫嫣红的花海此时一片狼藉,泥土泛起,花瓣被尘土淹没。
叶怀昭落到自己被毁得不成样子的花海中,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虚空中的那道灵力,才将视线挪到惊魂未定的神秘人身上。
她长长地“喔”了一声,瞬影移至神秘人面前,长剑出鞘划破他的伪装,盯着兜帽落下的少年。
“我还没找你算临时反水的账,你倒敢在这花钱买我命了?”叶怀昭似笑非笑,“胆子真大呀,周仙君。”
周鹤亭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误会,都是误会。”
“误会?”
叶怀昭冷笑一声,锋利的剑尖瞬间划破少年的脖颈,留下一道长长血痕:“你还有脸给我说误会?是误会的话你为什么转身就跑?你是不是做贼心虚!”
“叶姑娘!叶大小姐!我的姑奶奶您悠着点啊!”周鹤亭汗如雨下,生怕她气头上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他的脑袋割了,滑跪得非常迅速,“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上有老下有小全家就靠我一人养活,您想问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半点也不隐瞒!”
叶怀昭微眯着眼眸,率先问:“那个男人是你指使的?你让他把蛊虫下在我的身上?”
周鹤亭:“……是。”
眼见面前的少女秀眉一挑就要给他用毒,周鹤亭忙不迭地举双手说:“——但我也是从别处接到的这份任务!”
叶怀昭动作微顿。
周鹤亭抓紧她留手的间隙,语速飞快地将事情经过完整地叙述了一遍。
他是当世三大门派之一的无相宫内门弟子,但是出身低微,家境贫寒。为了购买修炼所用的丹药法器,他一直靠着在修真界接各种活计来赚取钱财。
在半个月前,他便从一个情报贩子手中接到了一份任务。
他需要在丹河秘境开启后,找机会把蛊虫下到长风门掌门之女叶怀昭及她的同伴身上。
“等一下。”叶怀昭听出来不对,“什么叫‘我的同伴’?那人怎么知道我有没有同伴?给我下蛊就算了,跟‘同伴’有什么关系?”
如果一定要说同伴的话……
叶怀昭最初其实没有想找谢迟云同她结伴去丹河秘境。
她最初想要的结伴之人,是她的师弟,季衡远。
但是她在离开长风门的前一日去找衡远师弟却发现他不见了,问他的师兄也只道衡远师弟被师尊临时交代了任务,不许任何人去打扰,这才无奈之下去找了谢迟云。
难道说下蛊之人的目标是她和衡远师弟?
周鹤亭苦着一张脸,摸了摸鼻子:“我也不知道啊大小姐,那人就是这样和我描述的。”
叶怀昭:“既然是你的任务,那你为什么又转手让别人去做?而且还特意让那个黑衣服守在枯荣山上。”
周鹤亭有几分尴尬:“因为我找不到你。而你在找我当同伴。”
叶怀昭:“……”
叶怀昭假死不仅骗过了庄丹雪,还骗过了周鹤亭。
天知道当周鹤亭在丹河秘境中得知叶怀昭被淘汰了之后有多崩溃。要不是后来叶怀昭“诈尸”,主动找上了周鹤亭,他已经在准备任务失败的违约金了。
可第二个问题紧随而来:
那人的要求是把蛊虫下到叶怀昭和她的同伴身上,但现在叶怀昭的同伴就是他,难不成他还要给自己下蛊?
周鹤亭觉得不行。
于是,他偷偷又找了一个人——也就是叶怀昭和谢迟云抓到的黑衣男人——和他做了一个交易,让他带着蛊虫埋伏在枯荣山,等到周鹤亭自己和叶怀昭上山后,他就故意让蛊虫落到叶怀昭和那个黑衣男人身上。
反正把任务交给他的人也没说叶怀昭的同伴具体是谁,他就咬死了说那个黑衣男人就是叶怀昭的同伴又能怎样?
至于黑衣男人会不会反咬他一口——他的夜行衣可不是白买的,他自始至终都不会知道和他交易的人是谁。
周鹤亭觉得自己的计谋天衣无缝,大不了今后不在叶怀昭面前出现不就好了?
“但是你没想到我根本没去枯荣山。”叶怀昭面无表情说,“你也没想到我师兄会来。”
要不是为了确认蛊虫有没有同时下到叶怀昭和谢迟云身上,周鹤亭根本不会再来找这个黑衣男人。
周鹤亭尴尬地抓了抓脸:“……我那时候对你动手,不是想和你抢夺东西,是想引你去枯荣山。”
就在这时,安静听他们说话的谢迟云忽然问道:“抢夺什么?”
叶怀昭:“……”
完蛋!忘记他还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