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晚间。
医院单人病房里,酒精中毒刚救回来,又因为营养不良睡了很久的辜苏缓缓醒转,模糊视线中看到床边坐了个人。
记得小时候生病,被送到医院的时候,楚沉也是这样守在床前。
她眼眶干涩,迷迷糊糊用口型喊了句哥哥,却听到对方冷冰冰地嘲弄:
“说过多少遍,别乱认哥。”
辜苏一下子清醒了。
她努力地睁开眼,看到穆盛洲一身浅褐色风衣,站在她床边,双手插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心里不由有些发怵。
“因为你,我的生意被搅黄了。很重要的一笔生意。”
穆盛洲面无表情,语气平静地告诉她。
辜苏下意识瑟缩起身体,却见他将手从衣兜里拿出,握着根针筒,另一只手一把攥住了她手臂。
她不知道针筒里装的是什么,再加上对方前一句话摆明了要跟她算账,立刻恐慌地开始挣扎。
宿醉后头痛欲裂,可她已经顾不得许多。
穆盛洲皱眉,手上加了几分力,整条小臂横着压住两侧肩膀,将人牢牢摁在床头:
“发什么疯?不许动!”
男人小臂铜浇铁铸般结实有力,只稍微使了点劲,她就动弹不得。
可即使这样,她也没放弃挣扎。
他目光顺着辜苏视线移到手中针筒上,轻推活塞,几滴液体与空气一起被挤出,接着睨着她问:
“害怕?知道这是什么吗?”
辜苏两眼大睁,紧张得嘴唇发抖,死死盯着他。
看着她害怕的可怜模样,穆盛洲的心脏不轻不重地痒了一下,随即嗤笑:
“放心,死不了。”
他无所谓的样子和手上越来越近的针管,让辜苏拼死反抗。
她一点也不想知道那针筒里装的是什么,不管是什么,病毒,药物,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总之,不能让它进入她的身体!
见她实在不听话,穆盛洲终于耗尽了有限的耐心,冲着门外道:
“行了,进来吧。你来,我摁着她。”
在门口守了一会儿的护士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一句话也没问,就接过穆盛洲手上的针筒。
后者现在有两只手可以用来压制她了。
辜苏拼命摇着头,眼泪流了出来,用令人心碎的恳求目光看向护士。
可对方只是低着头,往她手臂上绑了止血带,涂了冰凉的消毒剂,下一刻,尖锐针头扎进搏动着青色血管的手臂内侧,她整只手臂的肌肉立刻痛苦地绷紧了,牙关紧咬,眉头皱成一团。
穆盛洲此时还有余裕轻笑一声:
“他说得没错,果然被做什么都叫不出来。”
辜苏眼睁睁看着液体被注射进自己的身体,浑身被冷汗浸透,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胃里一阵阵恶心,想要干呕。
护士注射完毕,在注射处绑了止血棉,把东西都收走后,她脱力瘫软在病床上,双目无神地看向天花板,泪水不间断地从眼角流下。
“现在知道惜命了?之前看你喝酒的时候,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吗?”
穆盛洲抱臂打量着她这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轻飘飘讽道。
她没有理他。
穆盛洲说这句话的时候,想起了她昨晚一杯接一杯喝酒的样子。
那明显不正常。
人都是有求生欲的,可昨晚,他在她身上没有找到那样东西。
想到这里,穆盛洲心中涌上股无名火:
“楚沉他是进去了,不是死了!你这幅样子是要给谁看?记好了,你还要给我打工十年,你是最没有资格死的!”
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句话究竟是在训斥,还是在心疼。
听到楚沉的名字,她的眼珠颤了颤,恢复了焦距。
见到她回过神来,穆盛洲心里却窝着一股气。
他伸手摩挲了几下她绑着止血棉的部位,面容冷硬:
“别忘了,你的命是我的。十年,一天都不能少。”
她视线移至垃圾桶,那里静静躺着刚才的一次性针筒。
被注射的部位隐隐作痛,她吃力地想要爬起来,却浑身无力,直直滚下了床。
穆盛洲在一旁冷眼看着她狼狈爬至垃圾桶旁边,颤抖着手捡起针筒,蜷缩起身子,背对着他无声哭泣。
他生不出怜悯,只有位于上帝视角的嗤笑。
一剂葡萄糖而已,就把她吓成这样。
穆盛洲已经记不清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她。
恶意作弄之中,是否有掺杂一丝一毫的不忍。
如今回忆起来,这只是许许多多不起眼旧事的其中一件。
却是组成她对他畏惧之情的其中之一。
穆盛洲捏着手机,只要稍一回忆,就能记起许许多多诸如此类,他曾经对她做过的恶事。
如今楚沉出狱,她终于不用再求他,于是极力与他划清界限,回绝他的邀请,实在是人之常情。
还好……还好,他还有医药费这个借口,可以死死抓住不放,强行续上他们之间早该断掉的联系。
……
回绝完穆盛洲的辜苏,随着记忆和情感的回归,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了从前不曾察觉的一些东西。
记忆里,原主喝酒的时候,情绪非常平静。
她知道求救没有用,所以没想过要求救。
她也不是如穆盛洲猜的那样,在求死。
直到此时,辜苏才突然开窍,明白了原主为什么在过去八年里,一次又一次地忍受着穆盛洲强加的欺凌,为什么不开窍一般死守着那张人神共愤的合同,为什么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
——原主是在惩罚自己。
惩罚自己八年前犯下的过错。
楚沉被关进了监狱,可她又何尝不是画地为牢?
……
八年前。
辜苏升上高三,正是人生最关键的时期。
楚沉自觉学业方面帮不上她什么忙,便只好更加勤勉地参加比赛,好给她攒大学学费和生活费。
还放出豪言,叫她尽管读自己想读的专业,哪怕是想学艺术,他也供得起。
他家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学画画,学表演,学唱歌——学什么都能与她相配。
他高中成绩不行,又因打架辍学,早早进了社会。
脑子最灵光的年纪里,天天和绷带与伤药为伍,耽误了好几年,要捡起过去的知识,难于登天。
而且如果他重返校园,就没人能去赚钱了。
他自认没那个命读书,便歇了心思,却不让辜苏和他走一样的路。
没上过几天学的人,也明白知识改变命运,天天耳提面命地叮嘱辜苏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的烂命只到这儿了,可辜苏不是。
一两次还行,次数多了,辜苏就嫌烦了,怪他管得宽,帮不上忙,还净添乱。
难得吵了几句嘴,又正值青春叛逆,冲动之下,借着给朋友庆生的机会,跟着班上几个同学翘了晚自习,去学校附近的一家KTV包夜。
她给楚沉发了消息,只说晚上不回家,却没说去了哪里,怕他顺藤摸瓜找过来,搅了生日聚会。
后来大家开始玩聚会游戏,她就和大家一起,把手机静音上交了。
一群半大孩子在KTV开趴,都玩野了。
本就是高三狗,在家被家长管,在学校被老师管,好不容易脱了缰,一时没数,生生熬了大半夜,到即将破晓才陆续睡着,连第二天的早读课都抛在脑后。
辜苏枕着不知谁的大腿睡得天昏地暗,一夜无梦。
等再醒来已是中午。
那被她枕着大腿睡着的同学正是生日聚会的小寿星。
平日里在班级里沉默寡言,没什么存在感,听说家境不太好,父母住的是城中村。
能继续上高中,已经是她成绩优异,加上老师劝说的结果。
否则,初中一毕业就要回家,和离异带娃的老男人相亲。
今天能来庆生,还是班上同学凑的钱。
辜苏是被她摸自己的动静吵醒的。
睁开眼,正看到小寿星往她手里塞手机,愣了一瞬,正在此时,对方抬头,二人面面相觑。
她率先开口,刚睡醒,嗓子还有些哑:
“你在干什么?”
对方肩膀一抖,瞳孔颤了几颤,立刻道:
“我看你手机有未接来电,是不是你哥打的?”
迷迷糊糊的辜苏这才如临大敌地跳了起来,想起某个被她晾了整晚加一个上午的人。
手机里全是楚沉的未接电话,打了一晚上。
最后一通在凌晨四点半,那时她已经睡倒了。
辜苏一脸倦意地打回去,接电话的却不是楚沉,而是个陌生的男声,背景音有些嘈杂:
“请问你是——苏苏吗?”
这是她在楚沉手机上的备注名。
辜苏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脑子缓了缓才问:
“是……那个,他手机丢了?你捡到了?”
对方沉默几秒才说:
“麻烦你来一趟S市公安局。”
她迷茫地坐起身,及腰长发经过一晚上,凌乱披散肩头:
“捡到手机……不应该送到辖区派出所吗?”
公安局,不管这个吧?
“总之,请你来一趟。”
她匆匆跳下沙发,长发却勾到小寿星的纽扣,两人俱是哎哟一声。
辜苏感觉到疼的时候,为时已晚,长发已经好几根一起断在了纽扣里,都能听到发丝绷断的裂响。
“嘣。”
就像是某种命运脱轨发出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