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身无分文的刑满释放人员”楚沉,和“身无分文的无业游民”辜苏,不得不掐着点来超市采购降价食物。
“你——每天就是吃这个?”
楚沉站在超市柜台前,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折后2.1一盒的……白米饭配一根青菜的盒饭。
辜苏点点头,掏出手机的记账本给他看,上面详细记载了每天的支出。
晚饭两到三块钱,一般都是临期或者打折盒饭,和一根青菜盒饭的搭配差不多,她是配着拌饭酱吃的。
半夜下班回家的夜宵是十块钱一大包的挂面,卧个鸡蛋或者火腿肠。
每个月买一次临期水果,保证最低的维生素摄入。
每周买一次鸡翅尖,二十块钱两斤,省一省能吃很久,也算是肉类了。
她一天就吃两顿饭。
记账本密密麻麻看不到头,这样的日子,不知她过了多久。
楚沉心口窒闷,眼眶发热,视线落到她纤细腰身和手腕上。
她手腕细得他两根手指就能圈住,腰也没有几两肉。
他之前抱她的时候,怀中人像纸片一样轻,风一吹就能飞走。
一开始还以为是小姑娘爱美,才把自己搞得这么瘦,原来是因为过得不好。
曾经没被他短过吃喝的小姑娘,是怎么忍受这么大的落差的?
当她第一次对两块钱的盒饭伸出手时,会难过得躲起来偷偷哭泣吗?
楚沉心中忽然升起一丝隐晦的猜测——
在他坐牢的时候,她没有来看他,会不会仅仅是因为,穷得连车票都买不起呢?
当年他的案子,受害人家属恨他恨到对她也下了手,那在索要赔偿款上必然也不会手软。
她那时候才十七岁,被他保护得太好,什么都不懂,怎么周旋得过那些人?
他留给她生活的钱,是不是全赔出去了?
她当年被刺杀受伤,肯定要住院。
进了医院,钱的价值和草纸无异,这中间又花出去多少钱?
她至今,是不是还背着债?
仅仅只是猜想,就令他酸涩难忍,之前的不甘与委屈,在她的苦难面前,几乎要烟消云散。
他不该因为她不来看他就发火的。
他咬着牙自己劝自己,算了吧,不要计较她当初的背叛了。
她已经受到惩罚了。
辜苏拿了自己的那一份盒饭,又看了眼楚沉,犹豫片刻,拿起隔壁一个也是打折的盒饭,不过内容就比这个丰富多了,有米饭、烧腊鸭、半块鸡蛋,还有腌白菜,打折标签上写着十块钱。
盒饭被塞到楚沉手上的时候,他嘴唇动了动,手指微颤,竟觉得有些烫手。
他苦涩地想起,就算过得这样省,她租的公寓也是配有独卫的单人间,也许是实在不愿意回到合租生活的混乱当中去。
如今他来了,她又辞了职,生活负担陡然加重,不得不搬回她深恶痛绝的环境,再一次忍受和别人共用厨房和卫浴……
“苏苏!”
他忍不住叫住捧着盒饭想去结账的辜苏,眼眶微红。
她侧过身,微微歪头看他。
“你……”他快步走上前去,将手中盒饭与她对调,努力想摆出从前那副大家长的模样,严肃道,“你不能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
可惜时隔多年,他摆得有些生疏,看起来像是动了怒。
她垂眸,看着被硬塞到手里的盒饭,有那么几秒,没说话。
“……辜苏?”
楚沉不确定地唤了她一声。
“啪嗒!”
一滴沉甸甸的泪掉在了盒饭的塑料包装上,激起闷响。
下一秒,楚沉只觉怀中一热,她竟直直抱了上来,双手环紧,将脸埋在他肩颈处,身体剧烈颤抖着。
她哭得压抑,没有声音,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他领口,砸得他心房震颤,神魂俱碎,不由得抬手,轻抚她后背,轻声哄道:
“怎么了?你别哭,苏苏,别哭……”
路人投来奇怪目光,他全然不顾,只慌乱安抚手底颤抖得几乎崩溃的身躯,想叫她不要发抖,不要再哭了。
他快被烫伤了。
几分钟后,她才渐渐平静下来,低着头,从他怀里退出去,不停用手背和手掌抹眼泪。
楚沉满眼心疼,一手托起她下巴,用自己的袖子给她轻轻擦拭,哄小孩的语气:
“好了好了,没事了,不哭,不哭啊。”
辜苏抽抽搭搭,眼睛红肿,抿着唇将他手里的两块钱盒饭放了回去,换了一盒十块钱的。
楚沉盯着她毛茸茸发顶,默默走在她身后,不经意抬手擦了擦刚刚被她哭过的肩窝。
脖颈已经全都湿了,泪水顺着肩膀和锁骨流进衣服里,一大片都是湿漉漉的,似乎还能闻到她身上的那股熟悉体香。
她从前,几乎不哭的……
没有爹妈的孩子,嚎破嗓子也没有人疼。
摔一跤,见了血,爬起来拍拍灰尘继续向前走。
反正伤口早晚会愈合,有时间哭,不如想想怎么走得快一些。
这个道理,楚沉懂,辜苏也懂。
而今天,他想破脑袋都不明白她突然流泪的原因。
总不能是因为,可以吃到十块钱的盒饭,喜极而泣吧……?
他不自觉想起了一个问答。
要怎样才能让一个历尽苦难的人感到幸福?是不是需要很多很多甜呢?
答案是,不需要。
只要给他们一点点甜,他们就会非常幸福。
相反,一个本就幸福的人,需要很多很多甜,才会感到些许快乐。
辜苏……
他宠了十三年的姑娘。
原来一直在苦海里泡着吗?
背对着他结账的辜苏垂着眼帘,默默抚上心口。
只有她明白,刚才突如其来的眼泪,是源自于残留在原主身体里的情感。
那些年,孤寂的、沉默的委屈终于被人看见,被人体谅。
终于找到出口。
……
第二日一早,辜苏就被摇醒了。
她先前在酒吧工作,过着昼伏夜出的生活,如今一朝恢复正常的活人作息,时差倒得有些困难,这个点还是困,脑子晕沉沉的。
揉了揉眼睛,眼前突然出现一张放大的纸张,花里胡哨的。
她迷茫向后退了退,才看清,被楚沉举在手中的,是一张刮刮乐。
“苏苏,我今天早上去买早饭,顺手买了张刮刮乐,中了五千块!以后终于可以吃点好的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有些僵硬,但在她看过来的瞬间,还是迅速扬起个表演过度的笑容。
显得略傻。
像金毛,又像萨摩耶。
破绽很多。
首先,他出狱后基本不笑的。
其次,昨天才发现她吃不起饭,他今天就中奖了,未免太巧。
最后,上面印刷的兑奖日期已经过了,他不可能在今早兑现。
糊弄鬼呢。
辜苏看了眼那张身价五千元的刮刮乐,又看了眼楚沉,已经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但没有戳破,只是配合他表演地笑了,还起身给了他一个奖励的拥抱。
楚沉明显松了口气,蹲在她床边,豪气道:
“我给你买了你以前最爱喝的艇仔粥,快起来洗漱,趁热喝。”
辜苏乖乖点头,洗漱完,就坐到了桌前。
这间卧室只有一张床、一副桌椅,还有一个衣柜。
桌椅被她征用了,摆满做手工要用到的UV胶、硅胶笔、手套、亚克力板之类的材料。
桌子前面的墙上,钉了个浅色软木挂板,上面列了材料清单和订单列表,按照轻重缓急、耗时,详细安排了每天的工作。
这是她从前上班之余的兼职。
现在这些手工材料被堆到一边,给艇仔粥腾地方。
椅子她坐着,楚沉就只能站着。
辜苏拿起勺子之前,想起什么一般问楚沉:
【你吃吗?】
“我在外面吃过了。”他摆摆手,催促她,“快尝尝好不好吃。”
她听话地舀起一勺,送进口中,可过了几秒,又皱起眉来。
“不好吃?”
楚沉小心地问。
该不会不合她口味吧?
辜苏迟疑片刻,又喝了一口。
没有味道。
甚至微苦。
她迷茫地舔了舔嘴唇,心里浮现出一个猜想。
她不会,病了吧。
混沌的大脑迟滞回忆着昨晚的片段。
被楚沉拖着荒唐的时候,全程都在被子里,应该不至于着凉。
再往前推,就是去人才市场的时候。
夜晚风大,她可能是着了凉。
小时候饥一顿饱一顿的颠沛流离,把底子折腾坏了。
因此这具身体的体质其实不算好,虽不至于像林黛玉那样娇弱,却也是个受不得寒、吹不得风的。
多半是低烧,所以没能第一时间察觉。
是她大意了。
楚沉见她久久不回应,急得端起粥碗喝了一口,入口鲜香,并没有异样。
再回头去看辜苏,已经合上眼睛,晕乎乎地趴在了桌上。
“苏苏!?”
呼喊渐远。
她沉入深眠。
……
混沌之中,好像有人抱着她,用衣服裹了一层又一层,把她织成了茧。
隔着层水膜,隐约传来对话声。
“……37.5°……着凉了……”
“患者姓名?”
接着就是无边的黑暗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她勉力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楚沉。
坐在她身边的,是个相貌熟悉的女护士,她顾不得礼貌,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是高中同学之一,名字不记得了。
护士弹了弹输液管中的气泡,转过身来笑道:
“你不用说话,我知道你嗓子出了点事故。是你干哥哥送你来的,他下楼去给你缴费了,一会儿就回来。”
辜苏松了口气,又听那护士道:
“我都没想到毕业之后能再见到你,当年你可是咱们班的种子选手,谁知道最后……”
辜苏恍神一刻,猜到她想说的可能是“最后连高考都没参加”。
她勉力撑起个困扰的笑容,仗着自己不能说话,拒绝接这句话。
也许是要看着她快打完的点滴,又也许是好不容易遇到个熟人,总之护士坐在她身边,一副要和哑巴唠嗑的架势:
“哎,当年高考之后的最后一次集体活动你没来参加,不知道有多少男同学伤透了心,他们还撺掇几个跟你认识的女生把你拉进班级群,说谁要是能把你拉进来,就发红包。怎么样,善良的辜苏小姐,你要不要满足我这个小小的愿望?等收了红包,咱们五五分?”
辜苏本不想节外生枝,但架不住有红包拿,还是被她连哄带骗地扫了群码。
护士小窗去挨个敲当初说要发红包的男同学了,誓要几头吃,把这几只羊毛都薅一遍,在等待回复的间隙里,还打趣道:
“你是不知道自己当年有多受欢迎,有一次你才透露出一点要住校的风声,就有好几个男生跟学校申请也住校,巴巴儿地等着跟你在校园各种角落‘偶遇’,谁知道你后来不住了呢?”
辜苏也想起了那件事,写道:
【当初是因为我干哥哥那段时间经济压力比较大,又要租学校附近的贵公寓,离他工作的地方也远,我不想麻烦他每天两头跑,才要住校的。】
不过后来不住了,也是因为楚沉出了事,她要奔波忙碌,上诉、联系律师、提供材料……
住校不方便弄这些。
“我就知道你是为了你哥,不然谁会放着好好的校外公寓不住,要去挤上下床。你对你哥是真好。”护士捧着手机,忽然哎哟一声,“我怎么把消息发大群了?错窗了错窗了!”
辜苏打开群消息一看,护士果然把她进群的消息不小心广而告之了。
几个刷屏欢迎的名字都比较眼熟,里面还夹杂着一个叫周倩的,只发了一串省略号,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辜苏合上手机,跟护士聊了没几句,对方就被其他病房叫走了。
几乎是前后脚,楚沉拎着袋粥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