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腰,翻云里,元宝跳,倒踢紫金冠……
一连串高难度技巧组合,女孩舞得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脚背起身,纤细足弓撑起全身重量,她将舞姿定格在下腰——柔弱无骨的腰肢折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天鹅颈也极尽延展,带动两瓣唇微张,仿佛在向月亮无声呻-吟……
Ending pose定过三秒,女孩站直身,长而缓慢地呼出一口气。
这段即兴舞蹈她跳得举重若轻,实际消耗很大。
高倍望远镜下,况野看见她额角和鼻尖上都沁出细小汗珠,雪白皮肤也被一身香汗蒸成嫩粉。
——肌骨莹润,气血丰盈的漂亮。
伸手按了按后腰,她踱步到湖边,施施然蹲坐在水侧。
散开的裙摆就像一株盛放的曼珠沙华。
掬起一捧水,她先上脸颊贴了贴,又慢慢递到唇边。
渴坏了,喝得也有点急。
水珠从女孩莹润的唇间滴落,在胸前晕开两朵深红色小花。
她抬手轻轻摩挲,领口随之柔软塌陷,露出一小块胸口。
——这么白的皮肤,上面居然烙了一点小红痣,血一般刺眼。
胸口伴随呼吸高高起伏时,那颗小红痣也呼之欲出……
况野瞳孔骤缩,连忙撤开望远镜。
视野回归,周遭都寂静。
唯有男人喉结滚动发出声响。
掌心的热意迟迟不退,他不敢再看月下仙。
低头自嘲呵出一声,况野掂了掂手里的望远镜。
害人玩意儿。
放下乱人心神的镜头,他肉眼才眺回远处的湖光月色。
——一眼,目光倏尔定住。
况野脸色骤变。
完成最后一个动作,孟惊鸿长长呼出一口气。
身上只剩一件无袖舞裙,她却不觉得冷了。
身体已经完全温暖舒展开来,心也是。
——这是落选这段时间以来,心情最为明朗的一次。
舞蹈是她的伤口,也是解药。
轻轻抖擞大红裙摆,孟惊鸿不自觉弯唇——穿着爵士舞裙跳古典舞,放平时又该被说“不成体统”了。
但是管他呢。
去他的体统。
去他的没有清冷感。
没有观众的旷野,她就要舞得自在……
走到湖边伸手碰了碰水面,孟惊鸿忍不住“嘶”了下。
好凉。
冰冷湖水沾上嘴唇时,她莫名又想起男人抄着兜在火边烤鱼的场景。
露营,生火,捕食,修车……再加上那一身敏捷又强悍的力量,生存能力直接拉满。
别说在这山上过一夜,就算他俩漂到什么荒岛上,这个男人估计也能原地造个房子出来。
不是,等等——
她为什么会想到和他去荒岛啊??
摇摇头甩掉脑中荒唐臆念,孟惊鸿起身捡起地上的风衣。
正要收拾相机,湖边忽然响起细微水声。
应该是鱼吧。孟惊鸿没在在意,拿起地上的支架。
“噗通”一声再次响起,比刚才动静大很多。
孟惊鸿立刻直起身,警觉打量四周。
目光最后定在一片黑黢黢的草丛里。
窸窣沙沙声响起时,恐惧无形地爬上她后背。
不会有蛇吧。
这边在山里,可能还会有野狗甚至狼……
看清草丛里的黑影后,孟惊鸿后背一凉,不寒而栗。
——怎么会是一个男人!?
深夜荒郊,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陌生异性,远比野兽猛禽还要可怕。
他看起来邋遢而破败,面目和头发都污糟成一团,手上燃烧的烟头却格外刺眼,像某种动物暗中觊觎的眼。
隔着半面湖的距离,孟惊鸿似乎已经闻到他身上的烟臭气……
她忽然想到下午下高速后在路边碰见的那一群男的。
不确实眼前的人是不是那其中一个,可他和那伙人看她的眼神如出一辙——不,这眼神比白天时还要赤-裸,恐怖……
孟惊鸿嘴唇都在抖:“你……从哪儿过来的?”
“……”
男人不做声,靠近她的步子比刚才快了些。
孟惊鸿后退两步,语调都变了:“……你干什么?”
他依旧不说话,一双眼睛只直愣愣地盯着她看。
“……”
孟惊鸿咽了下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
这个男的不是听不见,而是压根不屑跟她讲话——就像屠夫宰杀猎物前,是不会跟猎物招呼解释的。
猎物的哀嚎也不会让他停手……
孟惊鸿打了个寒噤,转身就跑。
又沉又快的脚步立即追过来。
没几步就追上她。
“救——”
孟惊鸿的呼救还没喊出口就从后面被抓住肩膀,她惊恐又无力。
——就算喊了,又有谁能听见呢。
眼前倏尔浮现出男人向她递送车钥匙的手……
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油腻又猥琐的脸。
孟惊鸿一阵恶寒,抡起手里的相机就朝这张脸狠狠砸去。
对方被她砸出一声闷哼。
趁他松手的空隙,孟惊鸿推开人继续跑。
她今天也经历过被追击,还差点发生车祸,可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让她恐惧。
或者说,绝望……
再次被猥琐男抓住后颈时,他一把将她拽倒。
孟惊鸿挣不脱,更跑不掉。
男的似乎也不打算跑了,他骂骂咧咧地将孟惊鸿压倒在地,一手扯向她风衣领子。
孟惊鸿后颈汗毛直立,她惊声尖叫:“你滚开——”
猥琐男居然真的停了下来。
心神复苏般快跳两下,孟惊鸿战战巍巍定睛。
猥琐男捂着后脑勺,从地上捡起一个银银亮亮的东西。
——好像是登山扣。
左右张望无果后,他重新转向孟惊鸿,面孔阴鸷而扭曲:“臭婊——”
没有听到更多污言秽语,孟惊鸿耳边传来嗖嗖风意和“嘭”的一声响。
还没看清,她身前的威胁就被击倒。
一双作战靴站定在孟惊鸿身旁。
她仰头,看见男人的银色冲锋衣在夜里抖擞反光。
另一边,被踢倒的猥琐男也站了起来。
看见比自己高一头还多的况野,他愣了下,随后嘴一咧,居然笑起来。
“你女人?”他哑着嗓子问。
“……”
况野盯着他没吭声,深长眼眸虚眯了下。
猥琐男笑得更深:“不是啊。那你们这一晚上……要多少?”
他边问边从兜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纸钞,走近往况野手里塞:“兄弟,我赶工出不了山,你拿着去外头玩,让我先——”
话还没说完,“咔啦”一声,他的钞票便如雪花般散落。
况野单手扣住他手腕,力道卡在骨折的临界点。
也将痛感拉至最高点。
猥琐男像被抽掉虾线一样,满脸痛苦滴弓腰跪地。
况野将他一条胳膊反拧在背上,把人使劲往地里压,将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怼在他自己的钱上。
“少拿你的脏钱——”况野嗓音裹冰,语气铿锵,“侮辱干净姑娘!”
“咔啦啦——”
猥琐男的胳膊被扭得直响,他脏污的脸疼得通红,嘴还是硬的:“干净个屁!”
“大半夜穿那么骚跑这儿扭屁股,不是卖的就是——”
况野抡起拳头就打在他脸上。
这一拳势大力沉,分筋挫骨的声响甚至盖过猥琐男的惨叫。
况野拎起他后领,拖死狗一样把人拖到湖边。
“嘴臭就洗洗。”
话音落,强硬的作战靴便踏上猥琐男脊骨,将他上半身直接踩进水里。
猥琐男像只被摁住命门的水蛭,连声音都发不出,只剩四肢奋力扑腾着。
直到他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况野抬脚把人踹回岸边。
“滚!”
猥琐男呛了一肚子水,连咳嗽都顾不上,从地上爬起来就跑了。
冷冷睇了眼那个屁滚尿流的背影,况野才回过头。
眉心跟被刺到一样动了下。
女孩还在原地。
她抱着腿将自己蜷成一个小团,一动不动。
况野迈开腿走过去,脚步不自觉放缓。
作战靴在枯枝上踩出细声,男人的嗓音也低柔:“受伤没有?”
“……”
姑娘石化般沉默,脸颊上快速划过什么。
况野目光一顿。
很快,他发现那只是女孩长睫颤动时投下的影翳。
她并没有哭。
月光映照下,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煞白煞白的,什么表情都没有。
看着她沾染泥尘的裙摆,况野指尖动了动。
弯腰捡起地上的风衣,他手上又一顿。
这风衣脏了。
犹豫片刻,男人扯开拉链,脱下自己的冲锋衣。
宽大外套罩上女孩纤薄的后背,他动作前所未有的轻柔。
尽管如此,她还是如受惊的候鸟一般,肩头瑟缩。
宽大的冲锋衣罩下来,男人的体温烘烤冰凉皮肤,孟惊鸿应激般哆嗦了下。
宕机的大脑也有了意识。
——首先想起的是一张粗鄙猥琐的脸。
以及他那些低俗,赤-裸至极的话……
为什么会碰见这么垃圾的人呢?
如果她没有独自跑下山,没有心血来潮地想要跳舞,就不会——
不,她就不该自己开车跑出来。
如果她顺利考上国舞院的话,现在应该正高高兴兴准备毕业入职,就不会碰到这一团污糟事……
或许妈妈说得对,她怨不了任何人。
一切都是她的错。
这就是对她的惩罚……
“对不起……”
女孩的声音如玉环碎地,很轻。
缩在宽大的外套里,她半张脸隐没在衣领后,只剩下闪烁颤动的睫。
月光也碎进她眼里。
“我,我不知道这边还有人……”她声音很小很低,“我这件裙子……就是舞裙。”
“我是想自己跳一下,没想到会有人看……”
有些语无伦次,孟惊鸿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这个男人说这些。
可能是因为他湿淋淋的靴子让她感到抱歉,也可能是他衣服的温度熨帖。
又或者,她只是想为自己辩解:
她穿的不是什么不正经的衣服,是她最喜欢的舞裙;
她只想穿着喜欢的裙子跳一支舞——在她已经不确定这件坚持十八年的事,是不是还应该继续下去时。
她才找回一点坚持下去的勇气。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晚风抚过,长久的沉默。
半晌,男人的嗓音自头顶沉沉落下:“不用道歉。”
他声线磁性,奈何总是平板无情,但此刻,孟惊鸿却觉得这样的声音正正好——正好足够强势,笃定地对她说:“被骚扰不是你的错。”
“跳舞也没错。”
高大身影在她身侧降落:“跳得好看,更没有错。”
孟惊鸿讷然转头,第一次没有身高差地对上他的眼。
离得近,她才发现男人的眼皮是很收敛的内双——这样一双眼看人时可以目光如隼,也可以被温柔浸润。
“错的,是想要玷污这支舞的败类。”
他定定注视她,很慢地眨了下眼:“所以跳吧,在你想跳舞的任何时候。”
“……”
孟惊鸿没说话,怔怔看了男人片刻,扭头将脸埋进膝间。
没发出任何声音,女孩裹在外套里的肩膀细微起伏。
她哭了……
况野眸光跳了下,闪过讶异与无措。
这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尝试安慰一个女孩子。
或者说,哄她。
怎么还给人哄哭了……
喉结正欲言又止地翻滚,况野看见女孩重新抬头。
抬手快速抹掉脸上的泪,她站了起来。
抬眸四顾,月色如初,湖光依旧。
——依旧,是翩翩起舞的好光景。
走过去,孟惊鸿捡起地上的照相机看了看。
没有坏。
但她也没再打开摄像头。
——不想再拍摄,也不再需要观众。
这一次,她只为一人而舞。
深吸了口气,孟惊鸿徐徐走到男人身边。
默默脱下冲锋衣,她拿起自己的风衣,光洁小臂伸进衣兜。
带出一条长长的水袖。
女孩缓慢抬眸看男人,泛红的眼,湿润的睫。
“《惊鸿舞》,希望你喜欢。”
清音落,水袖在空中甩开来。
勾缠女孩的巧笑倩兮,全部,扑向男人的脸。
软纱拂面,况野屏息。
却清晰地嗅到了春夜。
——沉醉在茉莉的香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