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饮泣

小说:昼日浮华 作者:应怜月

这一觉睡得还算踏实,再醒过来的时候,飞机还没开始下高度。

丛一从柔软的被子里伸出手臂,懒散地揉了揉眼睛,爬起来朝着舷窗外望了一眼。

暮色将至,天的尽头是一轮橘黄色的落日,厚重的云层被染上了金,缓慢地围绕着飞机流动浮沉着。

丛一望着翻涌的云海淡淡地出神,刚睡醒思绪总是莫名飘忽,她侧卧着,盯着舷窗外某处,倏然地陷入了回忆。

她永远也忘不了泰晤士河边的落日余晖,那种美得摄人心魄的艳丽辉煌,那个承载着她放纵青春年华,又肆意挥洒的国度,那些她再没勇气轻易起封的诸多过往,如今只能在记忆里逐渐消亡,任凭时光的灰烬侵蚀。

文时以坐在与她仅隔着一条过道的座位上,察觉到她苏醒以及明显低落的情绪,并没多问什么。抬眼看了几秒,便重新低下头处理起手上的工作。

“我们去哪?”丛一发问。

“伦敦。”

“去哪?!”丛一愣住,猛地坐直身,一脸不可思议。

昨晚在海边空无一人的公路上,他说只要跟他走这一趟,回来她若还是不满意,他就会主动提出退婚。

丛一想了想,答应下来,也没问目的地,直接跟着他上了飞机。

她倒是想看看这男人能耍出什么花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世界这么大,他偏偏要带着她来伦敦,来英国。

“停下!我不去伦敦!”丛一情绪有点激动,一把掀开身上盖着的软毛毯。

“那你想去哪?爱丁堡吗?”文时以头也没抬,盯着笔记本的屏幕,把最后一行字打完才一把合上,抬眼冷岑岑地看向丛一,似乎是话里有话。

又是一座让她无限心痛的城市。

丛一预感不太好,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却又在强忍,死死地捏着座椅的扶手,“停下!叫你们家飞行员抓紧找最近的停靠点,快点!”

“丛大小姐,现在后悔,来不及了。”文时以好像并不买账,平静地说了句。

飞机是他的,飞行员也是文家的。除非机毁人亡,否则她决计要落地伦敦。

此刻,丛一也顾不得和文时以斗气斗法,满脑子都是一会儿落地之后要面对熟悉城市的画面。

仅仅是这样想,她都克制不住地心慌,手心开始冒汗。

飞机稳稳地降落在停机坪的草地上。

十二月,伦敦早就进入了冬令时,下机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正值冬雨季,这座总是被压抑的乌云和潮湿雨意所笼罩的城市,今天竟然少见地飘起了雪。

文时以也没有和丛一多作解释,和身边跟着的乔湛交代了两句,没叫他跟着,直接喊来了司机。

“都到这了,走吧。”

与文时以对视的那一瞬,丛一回过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跟他上了车。

伦敦不比港岛,赶上雪天,温度很低。昨晚走得急,丛一也没去换上更御寒的衣物,但文时以早有准备,提前叫乔湛为她备好了一切。

风格款式是她喜欢的,甚至连尺寸大小都刚刚好。

漫天的雪,丛一不敢看窗外,只觉得手脚微微发凉,心跳乱套。

她坐在宽敞的后座,肩上还围着柔软的羊绒披肩,手上带了一副纯白色的皮制手套,腕口处装饰着一圈飘忽柔软的绒毛。如同丝绸般柔顺的波浪卷发披散开来,头上那顶圆形小礼帽并不夸张,绑带处坠了颗不大不小的无暇珍珠,整个人活脱脱一副白天鹅姿态。

黑色宾利大概开了半个多小时,最终安静地停靠在某条街的路边,像是臣服在黑夜里一头猛兽。

“饿不饿?”等候的功夫,文时以开口。

见丛一没回答,他也毫不在意,兀自补充,“再等等,一会儿结束了,带你去吃晚饭。”

鬼才要和他吃晚饭!

丛一在心里暗骂,并没理会文时以的问题,感受到车子停了下来,她扭过头看向身侧的男人,雕琢着精致五官的巴掌小脸上已经浮现出了几分不耐烦的神色。

“你到底要干什么?”

车内灯没开,只有街灯橘黄色的光抖落进来,光线很暗。

文时以听见了她的抱怨,也不急解释。缓缓睁开眼,抬手扫了一眼暗蓝色的钻石腕表,敛了敛神色,并无不悦,好整以暇地侧过头,像是在安抚。

“别急,快了。”

丛一不清楚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只觉得自己的耐心已将快要消磨殆尽。若不是对方是他文时以,若不是这一趟之后,他们的婚约就可以直接告吹,她早就发脾气跳脚跑路。

但,就算是他是文家长子,就算以取消婚约为前提,她也忍不了更久了。

这样舒服的雪天,她应该是深水湾,在自己漂亮温暖的房间,泡个热水澡做个spa,然后再舒舒服服地躺在软榻上品一杯热红酒微醺,直至困意袭来,彻底昏睡过去。

而不是横跨半个地球,飞了十几个小时,时差都来不及倒,落地就马不停蹄地,大晚上跟着这个她还不怎么熟的“陌生男人”,同处在一个空间几个小时之久。

她简直是快要窒息,几次想要发作,文时以都愣是挪开目光,没给她机会。

最最最重要的是,这座城市的一切,每一处街景,甚至是每一寸土地,都分外扰动着她的情绪,她不敢将视线挪出车窗外,生怕撞上某些熟悉的景致,勾起她掩藏在记忆里深处的画面。

总之,最后五分钟。

她在心里暗暗下决定。

五分钟后,如果还是没有任何事发生,她就要离开,立刻!马上!

无论是谁,无论什么原因,她都不能再多待一秒。

这样想着,丛一的胸膛轻微起伏了两下,狠狠“看”了文时以一眼,强压着不悦开口警告,“你最好是真的有事!”

做了一路的心里的建设,她终于有勇气向车外看了看。

街对面是一家伦敦本地很出名的老牌餐厅,格调很高,环境不错,出入的都是当地颇具地位的政商名流。

华灯初上,寂静婉转的雪夜,客人依旧是络绎不绝。

这家餐厅,丛一再熟悉不过。

Early Dinner deal特别供应的西冷牛排几乎是她每次光顾的必点菜,Pan Fried煎带子搭配梅子酱味道相当不错,Chess cake别出心裁加了细腻浓郁的树莓果酱,她的最爱。哪怕她向来对糖分的摄入控制得极为严格,但只要过来,便还是会一边纠结懊悔一边吃下一整块。

可就算她曾经是那么喜欢这里,如今也不会再来一次。

不止是这家餐厅,连同整条街道,这座古老的城市,她都曾发誓,永远不会再踏足一步。

文时以“强行”带她落地伦敦,她已经是相当不满,没想到他居然还叫司机把车开到这条街上。

触景生情,旧人旧事纠缠不休,加之耐心耗尽,她濒临暴走边缘。

手扶上车门,就在她准备立刻推门离开的时候,街对面的餐厅走出来两人。

男人身着一身藏蓝色西装,外面罩着颜色相近的大衣,黑色皮鞋,灰棕色的头发理得服帖整齐。身侧的女人修身毛呢连衣裙,红唇金发,躲在他怀里,笑得娇艳。

两人皆是传统的英伦风装扮,正有说有笑地走向街对面。

对视的那一瞬,浓情蜜意的男女还在漫天风雪里亲密地接了个吻。

也恰恰是这个吻,深深刺痛了丛一的眼。

隔得不远,两人的情态神色,坐在车里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丛一的目光追随着熟悉的身影,在看清灯下人面容的那一刻,大脑瞬时宕机。

分开三年,那夜大雨滂沱,他们同撑一把伞回家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那时,她从来没想过,那将会是她与Vinay见得最后一面。

更没想到,时光流转,几经转折,他们竟然会在这样的情景下再相见。

她坐在她这位名义上的未婚夫车里,而Vinay怀里抱着别的女人,缱绻亲热。

亲眼见到曾经相许一生,说着哪怕不能在一起也要永远怀念对方的至爱,如今已和别人幸福非常。

这一刻,心碎得猝不及防。

视觉和思想上的冲击犹如洪水猛兽,丛一并未设防,被这一幕狠狠击中,心间陡然传来了翻江倒海般的撕裂剧痛,连同那些回忆一起翻涌而来,在这个漫天飘雪的冬夜,几乎是瞬间,便将她掩埋。

眼眶骤然升温,心跳狂飙,她死死捏住车门把手,甚至难以接受到忘记了控制表情仪态。

也就在这一刻,从餐厅里走出来的男人朝她的方向看来过。

明知道透过车窗玻璃,外面是根本看不见车内人动向的,丛一还是心虚地闪躲,下意识地将头侧过去,抬手压了压白色小礼帽的帽檐,整个人紧张得微微发抖。

文时以坐在她身侧,将她慌张焦灼的神情尽收眼底,未动声色。

他大概猜到她会难受,却没料到,她会紧张难捱到这种失态的境地。

没吭声,他垂下眸子,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收回目光,安静地等候。

外面寒气氤氲,车内温暖如春。

两人各怀心思,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无限放大拉长。

又过了好一会儿,丛一缓缓放下手臂,看向车窗外,确认恩爱缠绵的身影并肩走远,她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茫然地坐在原位愣神了片刻。

“看清楚了吗?”

寂静的车内,文时以骤然开口,很短的一句话,语气毫无起伏,冷漠得吓人。他不看她,甚至平静得出奇,让丛一几乎错愕,他到底是不是在跟她讲话。

“你的挚爱,你这些年心心念念的男人,已经有别的女人了。”

“你调查我?”

丛一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他的话,每一个字。

回过神,她用一种极难形容的愤恨目光狠狠地瞪了一眼身侧的男人,眼里像是下一秒就要飞出刀子一般,刀光里还参杂了几分快要掉落的晶莹泪光。

平常神气傲娇的人儿有些气促心慌,明显是没从刚刚撞破念念不忘的前任已经佳人在怀的打击中缓过来。

她是真没想到,文时以所说的走这一趟,居然是为了带她亲眼所见Vinay的新恋情。

“整个港岛,乃至整个英区留学圈里,还有人不知道丛小姐的爱情故事吗?为了挚爱,不顾一切,跟家里决裂,甚至不惜跳楼逃跑豁出命去,只为了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文时以淡漠开口,并没否认,冷漠镇定地细数那些年,他这位未婚妻为了爱情,为了别的男人疯魔痴狂下所做出的种种。

“我不需要调查,乐意把这些主动告诉我的大有人在。而且这也不是调查,是了解,了解我的未婚妻,我想这没什么不对。如果丛小姐想要了解我,我可以立刻派人把我所有的资料送到深水湾。”

“你是不是有病!”丛一被文时以如此不动如山的神色震撼,被他狠狠戳中了痛处,气得口不择言。

努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但又怎么也克制不住心痛。她知道以自己现在的状态肯定吵不赢这个不要脸皮的男人,一气之下猛地开了车门,冲进雪里。

寒冷的风从四处席卷而来,伦敦已经有多久没有如此冰冷难熬的冬天了。

丛一踩着高跟鞋,毛绒披肩滑落在车上也没拿,连同今日她刚换的新蕾丝发带也遗落在车坐上。她甚至连大衣扣子都没顾上系,踏在雪地上的那一刻,灼烫的眼泪一下子滚落出来。

那种爆裂撕扯的痛感时隔三年又一次席卷而来,将她扯成碎片。

已经在极力克制,可却还是避免不了的情绪失控。

现在,她顾不得争吵,也顾不得所谓的面子。

她只想以最快地速度逃离这条熟悉的街道,逃离这座让她心碎至死的城市。

文时以大概是料想到她会如此,紧跟着她下了车,在离车不足十米的街口,拦住了暴走的女人,拽住了她的手腕。

“你干什么!放开我!”

冷风剐蹭在脸上,饮泣冰冷,天寒地冻,泪痕被汽化,有种快要让人窒息的痛楚和难受。

丛一用力想要甩开文时以的手却没能成功,气愤地抬起头,口气不善。

“带你早点认清现实。”文时以并没松开手。

“我怎么样关你什么事,我用得着你管?”丛一爆裂地挣扎,已经几近失去了理智,恨不得咬上要眼前人一口,像是只凶狠发狂应激的猫咪,全身炸毛。

“你以前的事我管不着,你爱谁,不爱谁我也不关心。”

文时以微微清了下嗓子,视线锁定在丛一的的脸上,顿了顿,手上用了些力气,将身前的女人拉近了一点,口气严肃,那双眸子闪着之前从未出现的危险神色。

“但现在,我们订婚了,你所有的行为都关乎着两家的面子,形象,甚至生意往来,集团股价,由不得你胡闹。”

丛一以前的爱恨情仇他不在乎,媒体口中那些有关她的风月韵事他也可以不听不看。

但文丛两大家族联姻是大事,背后牵连着的利益错中复杂。来港岛前,爷爷和父亲千叮咛万嘱咐,他很知道轻重。

这场婚姻,有没有真情实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丛一从顽抗到底到点头答应。两人只要在媒体大众面前演好好好夫妻,两家能顺利合作壮大,就足够了。

他一定会尽到自己该尽到的责任,其余的,只要丛一在面上过得去,私下里怎么闹,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让丛一点头答应的最重要一环,就是让她明白,她心里装着的男人早就背弃了他们年少的爱恋和誓言,有了新的伴侣。

只有她还陷在过去,掩耳盗铃。

他知道,或许今天的这一切对丛一来说太过残忍,他也不想用这种激烈的方式的。

但,没办法,责任和使命在身上,连他自己都进退两难。他周全不了所有人,只能周全文家。

“谁要和你订婚了?你哪来的自信,这么把自己当回事?”丛一气疯了,却因为今夜被人戳了痛处全然失去以往的镇定,有些底气不足,又过于激动而甚至有些胡言乱语,化着精致妆容的那双凤眼通红,泪痕纷飞,她狠狠地推搡,企图挣脱文时以的束缚。

“文时以,你给我听好了,我丛一就算一辈子不嫁人,就算出门马上被车撞死,投湖跳海都不会嫁给你,你听懂了没有!”丛一发了疯一样挣扎和怒骂。

“你不看不听就代表没发生吗?你还打算闭目塞听到什么时候?丛一,别人已经往前走了,只有你还止步不前,自我感动,自我欺骗,有意思吗?”

一连串的发问,每一问都不客气。

四目相对,男人灰蓝色的眼眸紧紧盯着她,没有笑意,没有委婉,直白又强势。

丛一被这样的眸光些许威慑,剧烈的心痛又开始搅动。就像是疮口难看,讳疾忌医的旧伤疤,被人强制扯下了遮羞布,她惶然无措没反应过来。

街灯亮着,行人罕至。

两人就这样僵持在伦敦深夜的街头,漫天寒风暴雪,凄美凛冽。

她再不愿意承认也必须承认,文时以说得没错。

所有人都往前走了,整整三年多过去了,只有她还留在原地,热烈缅怀。

巴掌大的小脸上呈现出一种微妙的痛苦神色,她微微张开嘴巴,想要呼吸,却呛入了几口冷空气,直入肺腑。像是某种连锁反应,她一下子没承受住。

没眨眼,更大的两个泪珠掉了出来,连成线,抽泣着,在失控的边缘跑脱,跌入深渊。

当街崩溃,只需要这一秒。

“文时以,你就是个疯子,为什么带我看这些,我恨你!”她固执重复着,话的尾音从极度愤怒转为委屈,明显底气不足,没有了力气。

文时以本不为所动,只是那两滴泪砸下来的瞬间,他意料之外的有些失措,不自知地微微皱了下眉心。

片刻后,他缓缓地松开了手。

摘下了自己的围巾,给丢了威风茫然在雪中哭泣的女人仔细戴上,敛了敛神色。

“既然看清楚了,也明白了,回去和我结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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