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尚打断李墨的当下,曲臻转头望向他,隐隐期待着他能代自己问出心中最大的疑惑。
而在如愿听到“算命先生”那四个字后,曲臻即刻转过头,看向了李墨。
“那家命馆,我们自是去过了。”
李墨道,“伯康兄之死事发突然,而那算命先生多半是最后见到他的人,我们自是不会放过这条线索,只是那晚,待宴席结束,我和盛子赶到命馆时,那段店居然已经关张了。”
“那便次日再去啊!”
曲臻急得跺脚时,可紧接着,李墨的叹息声却叫她的心沉了下去。
“难道是停业了?”徐怀尚很快会意。
李墨点了点头。
“我们和附近的住家打听过了,那位算命先生,早在伯康兄去世前两日便搬回老家湘西了,店面已然出兑,店里的账房和伙计也都遣散了。”
“那位先生,可留了住址?”
曲臻话音未落,郭盛便起身去柜台附近翻找起来,片刻后,他将一张纸条递了上来,曲臻看过去,只见上面用楷书端端正正写着一行住址,住址下面是“陈望安”三个大字。
“老头儿叫陈望安,我们后来寻见他命馆里一个伙计,住址也是他告诉我们的,但我和表哥寻思着,伯康兄出事当日,这位陈先生既已不在梦州,那伯康兄的死应是也与他无关,便没想过要再去寻他。”
“怎会与他无关?”
曲臻盯着那张纸条冷冷说完,再次抬起了头。
“书呢?”
“什么书?”郭盛一愣。
“自然是算命先生写的那本。”曲臻答。
“奥!”郭盛恍然大悟,“表哥叫我藏起来,我放在内室了。”
郭盛说完,转身就要回去找,下一刻,李墨却叫住了他。
“别找了。”他说,“今日官差查封,那本书也在禁书之列。”
一时之间,徐怀尚、李墨、曲臻三人,皆将目光沉了下来。
果然,既是新写成的孤本,怎会被列为禁书?
这一番捋顺下来,从曲伯康的反常、到他遇害、再到书坊遭遇查封,想来都不是偶然。
“看来,我还是来晚了。”
徐怀尚低声说着,从曲臻手上接过了那张纸条。
他想,若是自己能在医馆少住半日,提前与李墨兄弟俩见面,将曲伯康去世当日发生的事情了解清楚,兴许就能提前想好对策,将那本书保下来,然而,事已至此......
“湘西县清溪里13弄。”
看来,他必须要跑上一趟了。
“我去。”
徐怀尚正欲起身,耳边却响起曲臻清冷的声音。
“徐大哥是季恒明面上的掌书,日后若是官差奉旨回来封店,诸如物色新店面、转移藏书之类的杂事,还是交给你,我才能放心。”
曲臻说完又转头看向郭李二人,目光灼灼。
“届时,也烦劳两位前辈费心帮扶,及时将书房更名易址之事知会广大书友,我父亲虽然已死,但他的心血,绝不能终结于此。”
李墨、郭盛闻言,双双抱拳答道:“必当尽力而为!”
“不行!”但徐怀尚还是说,“湘西路途遥远,你一个小姑娘独自上路......”
——“臻儿不才,唯有骑术还算擅长。”
彼时,曲臻那对悬珠般清澈的眸子里闪着坚定的光,她说:
“湘西虽远,但若我一路御马疾行,三日便可抵达,此事关乎家父被害的真相,一刻也耽搁不得,徐大哥,”曲臻说着看向徐怀尚,对他微微点头道:“你放心,我是最适合的人选。”
“那我与你同去!”
见曲臻言辞坚定,曲恒心里也打起了鼓。
“不行。”曲臻却道,“你是今日殡礼上举丧幡打头阵的曲家长子,梦州有几人不识?孝期未过,怎能到处乱跑?”
“可是......”
“你可善骑术?”
曲恒一时语塞,片刻后又说:“那叫赵叔陪你同去!”
“赵叔?他那功夫怕是还不如我。”曲臻道:“父亲勤俭持家,府上连个像样的侍卫都没有,此行势必奔波劳顿,若你非叫我带上下人,到时候谁看顾谁还不一定呢。”
见曲臻一席话说得利落,徐怀尚便知她去意已决,他拍了拍曲恒的肩膀,而后看向曲臻,叮嘱她抵达湘西后,写信回来报个平安。
半个时辰后,曲臻返回住处,忙着收整行李之际,房门被曲恒推开了。
“这些,你一并带在身上。”
曲臻掀开曲恒手里的包裹,温良的月色洒落在那支雕花青云簪上,曲臻探头打量过去,发觉下面还压着一沓银票。
“这是......母亲的玉簪?”
曲臻抬眸看向曲恒,眼波隐隐闪烁。
“嗯。”曲恒点头道:“这两年父亲都在为我张罗成婚之事,这玉簪原本也是要赠予你未来兄嫂的,但我初入布坊学艺,婚事实在遥遥无期,而你......”
曲恒说到这儿,抬头看向曲臻。
“臻儿,我说你也不小了,出门不要总是这般蓬头垢面、不着脂粉的,若你实在懒得打扮,日后出门便戴上这玉簪,我瞧它样式雅致,与你倒有几分般配。”
“你倒是会说话。”曲臻失笑,“那这钱又是从哪儿而来的?”
“我在布坊帮工攒下的私房钱。”曲恒答,“湘西那地方穷山恶水的,你此行吃住不必节俭,莫要委屈了自己,行事机灵些,别被人骗去......”
“行啦。”曲臻打断他道:
“你还说我?先前我就是信了你那番胡言才险些错杀无辜,现在可好,不仅赏金打了水漂,我这辈子在徐大哥那儿都没法抬头做人了!这钱,就当是我给你收拾烂摊子的辛苦费了。”
曲臻说罢,将曲恒拿来的东西收好一并装进行囊,后者却依旧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臻儿,你当真要将分铺交予那姓徐的打理?”
“不然呢?”曲臻低头答,“要不你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
曲恒上前一步,语重心长道:“那姓徐的一看就是奸诈狡猾之人,李墨身为书坊副掌书,却甘心把掌书之位拱手让给他,可见他玩弄人心,手段......”
——“不是玩弄人心。”曲臻反驳道:“是笼络。”
“李墨愿将掌书之位交予徐大哥,一来是他确有承担此任的资质,二来,也是因为他曾为他们兄弟俩书信举荐,甚至为救人不惜丢掉官职,徐丛世故圆滑,这点确实不假,他或许对曲家并无好感,但在爱书惜才这件事上,我愿意信他。”
“行,我说不过你。”
曲恒长叹一声,在屋内转悠片刻,又换上一副好奇语气。
“不过你倒是厉害,我听说那金袍只要领了刺杀令,不论艰难险阻也会追杀到底,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你却是如何叫他刀下留人的?”
曲臻停下手上的动作,盯着桌边那簇摇曳的烛火,唇角微微上扬。
“许是我,给了他很重要的东西吧。”
“很重要的东西?”
曲恒闻言一愣,思忖片刻后,又猛地瞪大眼睛看向曲臻,支吾道:
“臻儿,你......难不成?”
曲臻转身见到曲恒憋得满脸通红的模样,笑而不语,她将行囊挎到肩上,拾起一本《红线传》,路过时随手丢进曲恒怀里。
“哥,你毕竟身为曲家长子,得空也该多看看这种传世经典,莫要只盯着什么《痴婆子传》、《绣榻野史》犯痴了。”
曲臻跨步而出,对着不远处的木棉吹了声哨子,那匹白马便甩了甩头,昂首阔步地朝她走来。
——“这什么破书啊!这么多字?”
曲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曲臻笑着牵过马缰,示意下人为自己开门。
星辰满坠,曲臻牵着木棉推门而出时,徐怀尚、李墨与郭盛三人已早早候在门前,准备为她践行。
曲臻与众人一一道别,而后飞身上马,挺直了背脊双脚一震,那匹白马便蹄下生风似地奔将出去,于尘烟中一路疾驰向西,身影很快消淡于夜色。
巷口暗处,郭盛望着曲臻渐行渐远的背影,感慨由心而发。
“先前听闻伯康兄要将书坊传于曲小姐时,我还以为他在说笑,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没想到这曲家大小姐,竟是如此锦心绣口的女诸葛。”
“岂止是女诸葛,”李墨道,“瞧她那御马的英姿,倒更像个勇武的女将军。”
“那你们是还没见到她爬树的样子。”
徐怀尚说话的同时,脸上有些许的欣慰。
“曲少爷。”郭盛转头看向曲恒,窃声问,“令妹正值桃李年华,可有婚嫁的打算?”
话音刚落,李墨在他背上落下一记重拳。
“你小子,还是先把新店开张的事提上日程吧!”
“没错。”徐怀尚跟着道。
“明日一早,大哥,你差人去将这礼部新颁布的禁书令调查清楚,若是坊内还有禁书,我们得先行清点好了,省得那群官差再来找茬。
“三弟,你今晚就将这书坊遭查、另觅新址的消息知会广大书友,调动群众的力量,若是有人手上碰巧有繁华地段的闲置店面,也算解了燃眉之急,曲小姐此行不会耽搁太久,待她凯旋归来,我们兄弟三个可不能掉链子!”
“是!二弟!”
徐怀尚话音刚落,李墨、郭盛齐声作答,唯有角落里的曲恒一语不发。
残月初升,某一刻,望着那一人一马离去的方向,曲恒恍然间回到了父亲遇害那天。
那天,曲伯康也是这样急匆匆地道别,又急匆匆地上路,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于漫天尘沙之中。
于是他大步追了出去,用曲臻已然听不到的音量,一遍又一遍地高声呼喊:
“臻儿,为兄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