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这两人,他皆认得。
布衣破损、前襟带着血渍的名叫佟大柱,这名字是他方才从刀疤男口中听来的,至于跪在佟大柱身旁、那名额角带血的环眼壮汉,则是早些时候在景粤客栈附近被他顺手打晕的。
——“老大饶命!”
佟大柱头上的布袋刚一摘下,便对着胡汉远跪直磕起了头。
“今晚小的被那婆娘算计了,她将我打晕了拖到不知什么地方,还装鬼放火吓我!不过您放心,小的这张嘴管得严严实实,未将机要信息泄露出半点,刚醒就想着要来通风报信......”
“放屁!”刀疤男厉声喝道:“若非梁二戌时来报,说自己盯梢时被暗器所伤,哥几个担心你的安危彻夜蹲守,你怕是一早就收拾东西跑了!”
疤脸男说罢,转身对胡汉远俯首禀告:
“帮主,这厮鸡鸣时便慌慌张张地跑回了家,进屋便开始拾掇家当,亏得哥几个发现及时,才将他逮了回来!
“我看他准是耐不住拷打将什么说了出去,担心败露,这才急于跑路保命!”
“哦?”胡汉远侧过身去,慢悠悠地挽起袖口,露出了指节上的铜扣扳指。
“昨日我与赵大人约了早茶,大柱,你跟了我也有六年了,自该明白我喝不惯凉茶。”
“明白,小的当然明白。”佟大柱连连顿首。
胡汉远此话,是在警告他快些交代实情,莫要耽误他的正事。
自从荼罗帮被湘西县令赵大人纳入麾下,胡汉远便整日游走官场阿谀献礼,穿的用的也跟着日益名贵,而掳掠幼童一事,自当是赵大人手上最抢手的生意,若是叫帮主得知他将主簿徐大人抖了出去,必然难逃一死。
但仔细想来,徐正监家住城中闹市,府中还有护卫把守,就算那拼命三娘背后有高人相助,这人生地不熟的,三天两头内也动不了他。
日后,倘若徐正监当真遭遇不测,他也大可将泄密之事推脱出去,坚称与己无关,而眼下,他只需挑些无关紧要的交代了去,应付过去便好。
佟大柱这么想着,深吸一口气,戚声回禀道:
“当时,那火险些将小的烤熟,小的实在害怕,便将移送幼童的地点说了出去......”
佟大柱说完这句,气都不敢喘,紧跟着又颤声道:
“不过老大您放心!应对之策小的也已想好,咱们只需即刻飞鸽传书分舵主,叫他通知呈祥当铺清货,另外,小的待会就去西城门守着,就算黑袍未到,也绝不会放那婆娘活着抵达宋家庄!”
胡汉远冷眼打量着佟大柱,思忖片刻后,对着身后的手下略微颔首,那人随即推门而出,着手传书事宜。
——“说到黑袍......”
胡汉远端起桌边的茶杯,转头看向影一。
“梁......兄弟,昨日主顾差人传信于我,说那婆娘的刺杀令已被人接下,这一来一回的,那黑袍杀手许是已然到了,为何却迟迟没有动静?”
“主顾下的是加急刺杀令,”影一道:“三日前我于梦州启程时,听闻传令司已将刺杀令送达,影笙会纪律严明,就算路上有所耽搁,那黑袍今日也该到了,您大可放心。”
胡汉远见影一回话时语气不耐,担心惹恼了主顾的人,只得干笑一声,点头道:“有你这话,我便放心了。”
而后,他立马又将笑容收回,冷脸看向了佟大柱。
“除了宋家庄,别的你都没交代?”
“绝对没交代!”
佟大柱见老大态度有所缓和,言语里也多了几分底气。
“那婆娘虽手段狠辣,脑子却不甚灵光,过后她又威逼利诱地问了许久,小的只道不知,她也只好闷声作罢,将小的打晕后放了。”
“你的意思是,”疤脸男上前一步道:“那婆娘还会功夫?”
“不是她!”佟大柱将头抬起,语带后怕,“她身边还跟了一名男子,此人行迹莫测、功法颇深,许是他将小的打晕,审问后又丢到家门口的!”
回想起庙宇内男声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佟大柱汗毛直立。
某一刻,他像是突然察觉到什么一般,猛地抬起头,看向了窗边的墨衣男子。
然而,那凛然的目光仿若万道冷刃齐发,叫佟大柱又立马将头低了下去。
“你说的男子,”疤脸男接着问:“可是几日来围拥在她身边的那些?”
“应该不是。”佟大柱答,“此人形如瘦鹤、腰如束素,步履轻盈似踏风而行,绝非那些魁梧粗人可比。”
胡汉远眉间微蹙,端着茶杯寻思了半天,却听身后的疤脸男又道:
“老大......既然这废物已将宋家庄之事交代了出去,若那婆娘有心前往,只怕会叫黑袍白跑一趟。”
“交给我便好。”
影一接上话,他想着既已混入贼窝,莫不如顺手保全曲臻,让这群人断了追杀她的念想,“我会联络传令司的探子,将目标行踪及时通报给黑袍。”
“传令司探子行踪难测,身份莫辨,”疤脸男疑声道:“你如何寻得到他?”
“这便不劳您费心了。”
影一冷冷答完,决定言归正传,便对着胡汉远略微颔首道:
“帮主,不知今日传我何事?”
“啊,”胡汉远倾身向前,连忙答:“胡某只是瞧着那黑袍迟未现身,担心是梦州那边出了差池,才特寻你过来一问,毕竟那婆娘眼下还在湘西,万一活着跑了出去,胡某也没法与主顾交代不是?”
胡汉远说着对疤脸男使了个眼色,后者随即转身,端起桌上的楠木箱,朝影一走了过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
胡汉远起身理了理朱色大氅上的褶皱,脸上挂笑。
“胡某听闻徐大人不日高升,便准备了些薄礼。”
胡汉远接过疤脸男手上的楠木箱,亲自将其呈至影一面前,临近时却又停在原地,欲言又止。
“主顾先前在信上说,荼罗帮于湘西盘踞多年,为他添置了不少贡品,此番徐大人高升......”
胡汉远凑近了,对影一低声道:
“梁兄弟,这箱子里的东西,你可随便挑拣几样,日后若返回梦州,还烦请在主顾面前为我美言几句,若能将这主簿之职......”
影一见状移开视线,将手背了过去。
“帮主又不是不知我家主顾的脾气,答应你的事,他自然会办到,区区版主簿之职,还要劳烦帮主献上厚礼,莫不是信不过我家主顾的手段?”
“是胡某僭越了!”胡汉远失色道:“我与主顾大人共事多年,但至今连他姓甚名谁、何处高就都不清楚,这些年仅以书信往来,也摸不清那位大人的习性,如有冒犯......”
影一脸色一沉,有些烦躁地闭上了眼。
片刻前,他于巷口打晕接头那人,夺其信物前来探听,为的便是打探主顾的身份,为日后行刺做准备,未曾想到头来,竟是白忙活了一场。
“至于姓曲那婆娘,”胡汉远继续道:“梁兄且放心,在你将消息知会于黑袍前,我自会派人盯紧她。”
听到“曲”字,影一再度睁开眼,语气不耐,“帮主难道不清楚影笙会杀手行事的风格?”
不待胡汉远作答,影一接着道:“黑袍一到,即刻动手,届时若有什么不知身份的人潜伏在附近,保不齐会误伤一二。”
“啊......”胡汉远顿在原地,与身后的疤脸男对视一眼,“那梁兄弟的意思是?”
“我方才没听错的话,主顾在宋家庄的据点已然暴露,那才是帮主眼下该操心的事,至于曲臻的生死,从现在起,荼罗帮便无需插手了。”
影一说罢,不想再与胡汉远辩驳,转身跃窗飞出。
既然此处没有他想要的线索,他也不想再费功夫,况且巷口传信那人内力深厚,不知何时便会苏醒,他这出戏也演不了太久。
好在,尾随佟大柱抵达茶楼前,他在那人身上翻出三封标有梦州地址的信函,只要循着地址前往接头点,总归会有新的线索。
天光泛白,炊烟于街边酒肆前袅袅升腾。
翻窗而出后,影一并未急着返程,而是于旁侧横梁上蹲下,继续探听屋内的动静。
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
毕竟生人在场时,地痞谋事难免有所保留,况且他许久不扮相做戏,也该听听看官的评价。
也是那时,佟大柱的声音从窗户那头飘了过来。
“老大,方才那人,是梦州那边新来的接头人?”
“废话!”胡汉远冷哼一声,“瞧他年纪轻轻的,性情倒是比霍三那小子乖戾不少。”
“老大,有件事,小的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屁快放!”
“此人的身形......与音韵,倒是与先前放火审问我那人颇为相似。”
影一漠然沉下了目光。
朝日初升,草木皆披金缕。
顺喜茶楼上,墨色身影背光而行,三两下翻过横梁,一路于屋顶穿行。
——是他大意了。
他本以为下过刺杀令后,荼罗帮便会将曲臻甩手给影笙会,在那之后,一旦他结果了雇主,曲臻便能脱险,且再无后顾之忧。
然而,在自己身份已被识破的当下,曲臻若执意前往宋家庄,只无异于自投罗网。
——“我准备从西门走,行土路,顺便去宋家庄看看。”
再度回想起曲臻说这话时果决的口吻,影一只觉一阵胸闷。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为她破例。
某一刻,影一看见自己立于曲臻塌前,利刃出鞘时,那双眼倏地瞪大,充满惶惑与惊恐,他手起刀落,任鲜血自她颈间汩汩涌出,而后久久立于原地,看着那双明如幼鹿的眼失去神采。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若他想省去麻烦,那此番景象,便是曲臻留给他最后的记忆。
“所以你是答应与我再见了?”
旭光落下时,他又想起曲臻说这话时笑语嫣然的模样,紧握剑柄的手不知何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再度抬头,面前是块金字牌匾。
影一茫茫然望着“云廊客栈”四个大字,不知自己已在此处伫立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