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至亥时末,山下的小道闪过一道光。
两人小心翼翼下山,躲在了元禅房的窗外。
不多会儿,一个背影沧桑的人影出现在房中。
罗刹侧耳去听,房中有两个男子正在窃窃私语。
“商戚,这事怪你。非要吓他们,白白浪费我夺身的机会。”
“你再多嘴,我杀了你。”
说话的声音停下,房中唯余柜子的抽动声。
朱砂指了指上方的木窗,罗刹会意,直接破窗而入。
顶着了元面貌的商戚,蹙眉看着出现在房中的罗刹,手中的金银玉石掉落一地。
已许久未闻金银之气,罗刹直勾勾盯着地上的金饼。
见罗刹眼神灼灼,商戚试探着捡起金饼递给他:“你放我走,这些金饼归你,如何?”
大势鬼,不收不义之财。
罗刹使劲摇摇头:“不行,我得捉住你换赏金。”
商戚放声大笑,沟壑纵横的老脸挤在一起,浑浊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冷光:“你可知我是谁?竟敢大放厥词说要捉我。”
罗刹诚恳问道:“那你是谁?”
商戚不应,抬手亮出盘绕在腕间的念珠。
片刻后,房中突兀地响起另一个男子的声音:“无知小儿,我们可都是上百岁的恶鬼。”
罗刹循音看去,才发现另一个恶鬼原来藏在念珠中。
烛光微晃,商戚阴恻恻地打量罗刹:“自从钻进这老秃驴的身子,已多年未食阳气。你既非要挡道,那我便杀了你再走!”
说罢,他舔舔嘴唇,双手捏得咔咔作响。
破窗中吹进一股风,商戚眼眸眯起,脚尖一点高高跃起。右手逆风横扫而去,对着罗刹的天灵盖,便要落下致命一掌。
罗刹急速后撤,在商戚的一掌落下前,捏拳弯腰,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
一掌落空,了元捂着肚子喘气。
凡人的武功无法伤鬼,而道士的力道远不及面前之人。
商戚眉头紧皱:“你是鬼?”
罗刹点头:“我确实是鬼,但和你不是同路鬼。”
“煮豆燃萁,相煎何急!”
“恶鬼,人人得而诛之。”
随着“之”字落下,罗刹化手为刀,破风向了元砍去。
急促之下,受伤的商戚躲无可躲。
正欲破门离开,腕间的念珠突然开口:“商戚,和他同行的小娘子在窗外。”
罗刹被这句话扰乱心神,商戚趁机躲过攻击,闪身跑向窗边。
再一眨眼,商戚扯着朱砂的后领拎她起身:“她是人,万万受不住我的一掌。”
“你把她放开。”
罗刹急忙奔向窗边:“我放你走。”
朱砂侧头盯着了元的手,瑟瑟发抖。
商戚察觉到她的害怕,露出一抹奸笑:“真是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怎想不通去做那该死的女冠。”
禅房后面有一条下山的小道。
商戚轻笑一声,拽着朱砂离开,临走前警告道:“小鬼,你乖乖站在此处,等我安全离开,自会放了她。但你若敢跟来,我定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罗刹站在窗边,眼睁睁看着了元带着朱砂往山上走。
无尽的风在他耳边停下,耳中又涌进四面八方的人声。
其中,有一个辨不出男女的人声尤为清晰:“他心狠手辣,肯定不会放过她。你不如试试第三式,引天雷杀了他。”
“什么第三式?”
罗刹咆哮着问出这句话:“你告诉我!”
他的质问,迅速有了回应。
朱砂的身影渐远,罗刹顾不得其他,双手结印,陌生晦涩的口诀随耳中人声脱口而出:“五方雷神,八方正炁。”
天边陡然轰隆而至几声雷声。
一股强大的气流似游蛇般,自罗刹脚下盘旋而上。
房中物件四处飞窜,案上瓷瓶应声炸裂,碎瓷片掠过破窗,直直钉入窗外的古树之上。
罗刹错愕垂眸,惊讶地看着手中跃动的雷光。
阿耶曾说,活了上万年的鬼修,也无法引来天雷。
以他这点修为,为何能做到?
正疑惑不解,耳中人声无奈道:“小鬼,你再好奇下去,她就要死了。”
罗刹回神,一掌挥出,青白电弧正中山道上逃走的商戚:“我说了,放开她!”
商戚僵直倒地,腕间的念珠被天雷击中,滚落到树下。
一个埋怨的声音响起:“商戚,若不是你,我怎会失去两次机会……”
青色的僧袍裹上一层焦黑,商戚嘴角渗血,躺在地上桀桀发笑:“商寒,恐吓他们的主意,可是你自个出的。你贪玩吓死他们,怪不得我。”
念珠碎裂,商寒魂飞魄散。
山中静谧无声,商戚望着树缝间的弯月,咬牙切齿道:“害人不浅的蠢货,我就不该带你入世。”
朱砂蹲下身,问出一直好奇的问题:“了元是得道高僧,又有天师符护佑,你为何能夺身?”
似听到什么笑话,商戚露出好笑的神色:“得道高僧?老秃驴嫉妒弟子才能,死在他手下的和尚,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十五年前,商戚遇到了元。
那时的了元,在长安护国寺做都监,弟子有二十人。
不到五年,有八人中毒死去,护国寺监院请来大理寺查案。
了元见势不对,趁人鬼大战之际,借口弘扬佛法,离开长安,云游四方。
十年前,了元抵达鄂州,并在某日丢失护身的天师符。
而商戚,终于在跟随了元五年后找到机会。
夺身了元,复生为人。
他断断续续收了五个弟子,打算抢在了元寿终正寝前,找到新的身子。
两年前,他招来同族商寒。
他们定下的第一个人选是妙真。
一个喜欢欺辱他人,恶念不断的和尚。
可惜,妙真实在不经吓。
第二个人选是妙行。
一个喜欢骂人的和尚,心中恶念却不够多。
为了放大恶念,他故意纵容妙行骂人,甚至打人。
可惜,妙行还是不经吓。
血水堵了喉咙,商戚吐出一口血:“妙真和妙行,多好的身子啊。还有妙常,年轻听话的小和尚……全怪商寒那个蠢货,闹出动静引来妙常,非逼我杀人!”
朱砂还有最后一个困惑:“寺庙是祈福之所,你们为何一定要留在哑子庙?”
今夜的鄂州委实热闹。
一声呼啸划过,火树银花纷飞,似万千流火。
商戚咽下不断涌到口中的血水:“你试过在正殿坐一整日吗?”
朱砂摇头:“没有,我不信神佛只信自己。”
“真是可惜。”商戚闭上眼睛,贪婪地回味这十年间听到的所有恶念,“释迦牟尼佛前,有人诚心为自己祈福,自然有人恶毒地诅咒他人!”
官员们希望佛祖菩萨,保佑他们官运亨通。
诅咒政敌被罢官被贬官,最好死于非命。
百姓们希望自己的日子越过越好,又不希望讨厌的人还活在世间。
商戚敲着木鱼,听着跪在蒲团上的凡人,心中一句接一句的咒骂声。
那些恶念,被他吸食,助他的修为越来越高。
想了几日的答案,居然如此简单。
朱砂起身眺望远方半红的天际:“二郎,走吧。”
不料,她喊了几句,久不见罗刹回应。
朱砂慌忙跑过去,掏出火折子照在罗刹的脸上。
他的眼耳口鼻,此刻全是血。
许是察觉到她的靠近,罗刹摸索着去寻她的手:“朱砂,我看不见了……”
朱砂费力扶起他:“你没事,睡一觉便好了。”
两人离开时,商戚喊住罗刹:“你是鬼,为何会引雷术?”
罗刹重复他的话:“引雷术?”
身子受到重创,商戚竭力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只有……符箓……”
“什么符箓?”
罗刹气急,不停追问。
嘴唇蠕动,商戚艰难地想开口。
有寒光一闪而过,一支峨眉刺贯穿血肉,刺入他的喉咙。
此生所有未言的话语与诸多不甘,悉数化为一对死后也不愿闭上的灰雾眸子。
一步之隔,罗刹茫然地站在原地:“到底什么符箓?”
“二郎,他晕过去了,我们走吧。”
山路蜿蜒,罗刹看不清脚下的路,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去客舍的路:“朱砂,我们去哪儿?”
“鄂州。”
朱砂带他走的山道,山下有一辆马车。
上车时,剧痛绞住周身经脉,罗刹无力倒在车中。
罗刹有意识时,正身处一间暗室。
一截绸带紧缚住他的双目,房中忽远忽近地浮着一团暖黄光晕,与一个模糊人影。
脏腑间鬼气翻涌,心跳如雷,头痛欲裂。
他踉跄栽下床榻,赤足奔向人影:“朱砂,我难受……”
朱砂停下手中的忙碌,回身抱住他安抚:“二郎,你多忍忍便好了。”
忍?
相处半年,罗刹第一次与朱砂置气:“朱砂,我难受得快死了,我不想忍了。”
“你想要什么?”
“你。”
嘶哑的尾音,湮没在桌上瓷瓶被扫落的破裂脆响中。
朱砂的半个身子倒在桌上,罗刹俯身压过来,粗暴地扯开她的胡服:“朱砂,我要你。”
女子胸前旖旎的春色,恍惚映照进他的眼中。
隔着蒙眼的绸带,他看见白皙的肌肤之上,似乎有字?
他努力去看去分辨,一字一句念出声:“罗刹?”
身下被他压住的女子没有动静,他像是得了莫大的鼓励,低头吻上那两个字。
来来回回,反复轻舔慢咬。
再捏揉合拢,好似不知满足的孩童。
许久,朱砂嘤咛一声,抱着他的头轻喘:“没关系,你若觉得好受,我们今日可以在此洞房。”
话音刚落,动作停止。
罗刹慢慢拢紧那身被他扯开的胡服:“朱砂,你快寻根绳子,把我绑起来。”
房中一时半会找不到绳子,朱砂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蹀躞带,一把抽出绑住他的双手。
安静不过一瞬,罗刹再次挣脱。
不同的是,他这次直直跑向门边:“有人来了。”
朱砂正要拉住他,门外有人一掌挥出,罗刹应声倒地。
“出来。”
又是这声辨不出男女的声音?
短暂的错愕后,罗刹伸手死死拉住朱砂的衣角:“别去。”
朱砂平静地拂开那双手,一步步走向门外。
房门关上,有严厉的人声响起:“你越纵容他,他永远只能停在第三层。”
往日得理不饶人的朱砂,在这人面前,乖顺得像是傀儡人偶:“我错了。”
“你走吧,我来守着他。”
“是。”
房门打开,罗刹看到两个人的模糊背影。
一个背影立在门口,一个背影频频回望,直至一点一点消失在他的眼中。
房门关上,有一个人朝他走来。
来人戴着一顶垂到脚下的幕篱,罗刹躺在地上,努力想看清来人的相貌。
在他快要看清之前,一张符纸贴到他的额间。
那人的语气中,颇有些气急败坏:“小鬼,凭你这点修为,也妄想看到我?”
罗刹被符纸定住,动弹不得,只能张嘴反驳:“你若不耍赖,我马上就能看到了。”
那人的笑意溢出声:“好吧,你确实比他们厉害。不到半年,竟能学会引雷术。”
罗刹:“他们是谁?”
“一个好人,一个坏人。”
罗刹没完没了追问:“你又是谁?”
“好人。”
“朱砂去了何处?”
“小鬼,你的话太多了……”
眼皮阖上,身子在下坠。
房中的人影渐渐消失,罗刹彻底陷入沉睡。
梦里,他好似又回到了汴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