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相见

女郎身量不高,说话时小巧的下巴微微扬起一截。

晏元昭的目光在她落了几朵素白棠花的乌黑幞头上一触而过,他从亭中出来,瞥见花枝里一角浓翠衣摆,以为是宵小来监听,便装作无心地追过来,岂料原是个俏生生的姑娘家。

她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晏元昭倒不好为难她,想来是她好奇误入此地。且交给裴简应付,这厮向来擅长处理这种场面。

果见裴简笑得开朗,“多谢小娘子提醒。小娘子看着面生,是哪家的姑娘?”

“我父亲姓沈,任工部侍郎,兄长在大理寺做司直。”沈宜棠细声道。

“哦,”裴简想了想,“沈侍郎儿子有两个,女儿都出嫁了,怎么家里还有待字闺中的小娘子?”

沈宜棠道:“我不在京中长大,最近才入沈府,是以旁人多半不知。”

“原来如此,沈娘子,在下姓裴,是——”

“裴世子,我知道的,”沈宜棠说完,直直地盯着晏元昭,“还有晏御史,久仰二位大名。”

晏元昭轻轻点了点头,却在触及她眸光时微不可见地皱了眉。

她看他的眼神,过于大胆和灼热了。

晏元昭虽不好风月,却也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了,对这种眼神的意味再清楚不过,又想到她在亭外的鬼祟样子,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沈家小娘子对他有意。

她白净的脸上甚至飘上一点红晕,更加印证了他的判断。

沈宜棠盯了晏元昭那么久,实是因为这人生得太俊了些。眉骨如弓,双眉似剑,鼻高而挺,难得的是喉结也很凸出,线条流畅的脖颈隆起一团,微微颤动。

记得春风楼的姊姊们都说这样面相的人在榻上英武非凡。

可怎么晏元昭是个不重欲的性子,不应该啊。

沈宜棠脸微热,将晏元昭的眼睛看得渐冷了,才收回目光。

早知晏大人不喜男装,今日该穿襦裙出门的,给他留个好的第一印象。

裴简察觉到沈娘子对晏元昭的在意,摸摸鼻子,“沈娘子抬举,我的大名肯定不如他的响亮。”

这便是虚词了。定远侯裴雄的赫赫威名在大周家喻户晓,克南夷,拒铁鹘,灭犬戎,将军戎马一生,功绩不可胜数。裴简其人虽然和钟京多数世家子一样,游手好闲,放鹰逐犬,但有这样一位父亲,走到哪里都被人高看一眼。

“二位都是人中龙凤,鼎鼎大名,不必自谦。”

沈宜棠熟练地送出赞美,发现晏元昭仍在看她,不,说看她并不准确,他头微偏,视线越过她的肩膀停在她身后,一寸寸地下移。

她的身后……不就是那块写满草书的石碑吗!

晏元昭当真是在阅读那碑文。

他少年时接到小娘子送来的秋波、递来的绣帕,那是要宽袖一拂,帕子一掷,狠狠说一句对方不知礼的。

母亲再三劝导,让他拒人心意的方式含蓄温和一点,又兼今日春光明媚,百花烂漫,他才一改往日作风,仅是无视佳人转而欣赏书法。

谁料,沈娘子眨眨眼,疑惑道:“晏大人,您怎么光盯着小女子看呀?”

晏元昭一滞。

是他过于含蓄了,还是沈家娘子太迟钝?

便是真会错意,也不应该大喇喇地问出这种话。

意识到身旁裴简投来的诧异目光,晏元昭眸深如墨,面无表情道:“沈娘子误会了,桥下甘棠芬芳,晏某赏花而已。”

沈宜棠微笑,“那是我的不是,碍着晏大人赏花了。”说着,她向旁边走了两步,刚好将石碑完整地露出给他。

晏元昭微扬起头,不论女郎还是石碑,一概被他驱出视野。

裴简道:“这桥下的花哪有什么好赏的,还不如刚才亭子那儿的好。”

“正是如此。”晏元昭唤裴简的表字,“子绪,时候不早了,回主园吧。”

裴简尚未答,沈宜棠自然地接过话,“我也要回主园,方便的话,可否与二位郎君同路?”

“不方便。”晏元昭平静道,“男女有别,若与你一道,恐对沈娘子名声有碍。”

是担心碍着你名声吧,沈宜棠腹诽,但顶着沈家闺秀的壳子,也不好做得太过分,只得眼睁睁看着晏元昭转身欲走。

裴简嬉皮笑脸道:“沈娘子,不好意思啊,他这人就是个老古板。钟京不大,我们下次再见。”

沈宜棠含笑点头。

晏元昭走了一步,忽又折回身来。

沈宜棠眼睛一亮。

“沈娘子,你既是沈府中人,还请帮晏某给令兄沈司直带个话,叫他不要再躲我了,公事要紧,耽搁不起。”

言罢,兰裳轻拂,皂靴踏着地上星星点点的落花,真的走了。

晏元昭抛下的这句话令沈宜棠半天才回过神,她往石碑上一坐,两条腿晃晃荡荡地不着地,“小桃,我是不是搞砸了?”

小桃低眉耷眼地点点头,“从你跑到亭子下偷听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砸了。”

……

沈宜棠自颐园回到沈府不久,宋氏便来关心她了。

沈执柔的夫人卫氏于两年前去世,按大周律令,妻丧三年内不可续弦,因而沈府主母的位子空悬,暂由长子沈宣所娶的宋蓁掌家。

宋蓁年未满三十,将沈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对沈宜棠关怀备至,是个极好的嫂嫂。

卫氏所出的两个女儿都已出嫁,余下一整进后院空荡荡无人住,宋蓁慷慨地全拨给沈宜棠。看她身边只有一个小桃伺候,就另从牙婆手里买来一个伶俐丫头,外加府里的一个干粗活的家生子,一并拨给她。

宋蓁还担心沈宜棠初来府里孤单,每日过来嘘寒问暖,陪她说好一会子话。

沈宜棠起初担心宋蓁问她过往经历,她稍有不慎便会露馅儿,但宋蓁几乎不提她在观里生活的事,只絮絮地给她分享京中女子的衣着妆容发式风尚,拿些文官家的轶闻逗她发笑,相处起来极是轻松。

“宜棠,怎样,颐园的花好看么?”宋蓁问道。

“好看呀,牡丹和海棠都美极了,我特意折下一枝海棠拿来给阿嫂簪发呢。”沈宜棠从丫鬟手里接过粉嫩花朵,亲手簪到宋蓁发髻上。

宋蓁拿来铜镜自照,嗔她,“你呀,逛个园子还想着阿嫂。”

“阿嫂对我这么好,我当然做什么都会想到阿嫂。”

宋蓁抚着鬓边花,笑容明快。夫君千叮咛万嘱咐,宜棠在观里生活清苦,十分不易,要着意厚待于她。因而她事事上心,倒是没想到沈宜棠竟是嘴甜爱笑的性子,连日相处下来,她也不由对刚认识的小姑子生出几分喜爱。

“除了花,可还有看到什么?”

沈宜棠会意,宋蓁在问她有无相中的郎君。

大周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并非全然盲婚哑嫁,往往在媒人上门提亲前,年轻儿女便经历了在赴宴或者踏青时对上眼的步骤。

她出门前,也和宋蓁道了这番说辞。

沈宜棠早有准备,“还看到好多漂亮的小娘子,园子很大,我和小桃逛着逛着不小心迷了方向,幸好遇到两位郎君给指了路……”

宋蓁忙问,“是哪家的郎君?”

“一位是公主府的晏御史,另一位是定远侯府的裴世子。”

宋蓁啐了一口,“都是做夫郎的下下选,怎么偏偏遇到这两人了呢。”

沈宜棠道:“裴世子风流我有听闻,可为何说晏御史是下下选?”

宋蓁打开话匣子,大部分是小桃情报里说的内容,也有少许不一样的。

“晏元昭是宗室子里难得成材的,想嫁他的小娘子不知凡几。几次结亲不成,那是因为他根本不想娶,他甚至还拒过丞相家的嫡女呢。这说明他要么眼光高,要么——”宋蓁脸红了红,飞快地道,“有隐疾。”

沈宜棠心道,应是前者。

“他行事严酷无情,不是好相与的,阿嫂是过来人,最清楚嫁夫要嫁脾性好,懂情趣的,比如你阿兄……”宋蓁脸上又红一层,“给晏元昭当夫人,还不知要吃多少冷落。”

“再有,他母亲是公主,寻常人家的婆婆都有不好伺候的,何况是名声在外的明昌长公主。”

“咱们沈府高攀不上他,也不稀罕攀他。宜棠,你千万别被他的皮相迷了去啊。”宋蓁柔柔地叮嘱她。

“阿嫂,我明白的。”沈宜棠手里捏着一朵碎海棠,“还有件事,当时我与晏大人报了家门,他让我给阿兄捎句话。阿兄忙于公事,我见不着他,还请阿嫂转告。”

她将那话说给宋蓁,宋蓁的脸色便不太好了。

沈宜棠问:“可是阿兄与晏大人之间有什么矛盾?”

“大理寺和御史台常联合办案,你阿兄和晏元昭打过不少交道。前几日你阿兄为着一桩案子微服去了趟居胜坊一家叫金玉阁的赌坊,被晏元昭瞧见了,你阿兄懒得看他脸色,不愿与他照面,晏元昭竟觉得他是心虚躲他,还说什么耽误公事……这话也不用给你阿兄传,平白惹得心堵。”宋蓁忿忿道。

大周允许开办赌坊,但明令禁止官员参赌。

沈宜棠点点头,“是啊,晏大人不该胡乱猜疑。便是阿兄真的参赌,那也是为了查案装样子,情有可原。”

“就是这个理。”

“不过像金玉阁这种大赌坊,进门要验资,还要交一笔大额入场费,起赌的金额更是阿兄几年的俸禄总和,衙门大概不会给报销,阿兄办差真是尽心竭力,在所不惜。”

宋蓁一怔,“去个赌场需要花这么多钱吗?宜棠,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是听来的,越大的赌场越会设高门槛,花得多也赢得多嘛。”沈宜棠道。

宋蓁对她关怀有加,不管沈宣这个便宜兄长赌没赌,是赢是输,沈宜棠都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执掌中馈的阿嫂。

宋蓁一阵沉默,而后又扯了几句闲篇,便匆匆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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