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卢记食肆虽说占了一个“卢”字,每日进项的银钱却是卢方的娘子吴氏在管的。
卢方早年间生了一场大病,家中却已无多余的存银,卢阿翁只能无奈抹泪,每日上街支了个摊子,就是为了多赚些银两给卢方看病。
吴氏却道她这公爹是假模假样,只想把家中的银钱都留给小女儿。
眼见着卢方的病情日益加重,卢阿翁这厢实在拿不出银钱,吴氏只好回娘家求了自己的阿耶和兄长,冒着大雨去山中挖来了老参,又变卖了一些家业,这才保住了卢方这一条命。
卢方自觉欠着吴氏一条命,是以这么多年来每每两人有争吵时,他也都多加忍让。
眼下,吴氏见卢方沉默不语,更觉以为是说中了他的痛处,愈发口无遮拦,肆无忌惮起来。
她踢了踢凳脚,下达最后通牒:“不是我这个当舅母的心狠,只怕你这甥女在这儿再多待些时日,这食肆就要跟着她改名了。”
卢方还是一言不发,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将茶杯里的凉水一饮而尽。
……
黎书禾还不知道卢家里屋的这场官司,她将一盆子都碗筷都收拾干净后,又擦了擦手,准备去堂屋先用个午食。
脚步还没迈进去,便见着吴氏没好气地在那摆弄着碗筷。
桌上赫然只有三道菜。
青菜豆腐、炖萝卜还有一个蒸茄子。
竟是连一道肉菜都没有!
这几道菜都是吴氏做的,黎书禾和卢方白日里要忙着卖云吞面,无暇分身再给他们自个儿做午食。
按照以往惯例,也都是吴氏随便做几道菜,他们对付几口就行。
虽说吴氏不擅厨艺,可也没有像今日这般的……敷衍……
黎书禾悄悄看了一眼吴氏的脸色,发现她正黑着一张脸,啪地一声又把几双筷子搁在桌上,冷冷说道:“吃饭。”
毕竟寄人篱下,黎书禾也不敢吭声。就连自个儿的舅舅,初看到菜肴时也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就全程低埋着头吃着,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她这个外人,更没什么好说道的。
只好拿起一双筷子就开始扒拉起碗里的米饭。
米饭生硬,一口咬下去偶尔还会吃到几颗细碎的小石子,硌牙的很。
嚼咽了几口后,稍稍有了些饱腹感,她便放下碗筷不准备再吃了。
“舅舅,舅母,我吃饱了,先去前头忙了。”
恰巧吴氏也用完食起身,听见她的话后只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黎书禾不知道又是哪里惹得这位舅母不高兴了,无奈地撇撇嘴,就往食肆的前头走去。
路过院中时,她还看到吴氏正往门口小黄狗的碎瓷碗里倒着剩菜。
吴氏倒完又踢了一脚那瓷碗,嘴里的话跟着冒了出来:“还真想当那没脸没皮的癞皮狗不成?我平日里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用了?怎么还跟个外头的乞丐似的,净惦记着别人碗里的东西了!”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身影,吴氏慢悠悠地转身朝她看了一眼,先发制人地斥责道:“傻愣着干嘛?!不是说要去前头食肆准备午食,你这丫头莫不是想偷懒耍滑?”
黎书禾只当没听到她方才那番指桑骂槐的话语,面不改色地往前头去了。
早知道她就不该来这长安城寻什么阿耶!还不如她在吴州时逍遥快活。
……
离着午时还有一个多时辰,宣平坊来往的人群虽多,大多却都还未饥饿,是以食肆的生意不算太过忙碌。
黎书禾拿着擀面杖又包了一盘子云吞,便见着一个身形瘦小,生得獐头鼠目的男人来到摊前。
男人穿着一袭不太合身的暗青色长袍,腰间系着一条价值不菲的玉带,手指上还戴着几个翡翠戒指,虽说看着富态,举止之间却还是有些畏缩。
他一上前便直接问道:“你们这可是卖着云吞面?”
黎书禾抬头看了一眼,只觉得这人身形面相都有些奇怪,却也还是应道:“郎君算是找对了,整个宣平坊就我们这一家卖着这云吞面。”
男人点点头,直接掏出了一粒碎银,趾高气昂道:“来十碗带汤的云吞面,再来五碗干拌的,午时送到河滨坊的兰香院,我们那儿的好几位娘子可都等着尝。”
兰香院?青楼妓馆!
黎书禾总算知道那一丝说不出的怪异是什么了。
敢情眼前这个男人,竟是个龟公。
她强行扯出一个笑脸,忍痛将银子推了回去:“小店人手不够,实在是脱不开身给您外送。”
男人眉头蹙起,大约是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再开口时语气里带着不满:“左右河滨坊离你们这儿只有一座桥的距离,这剩下的银钱不用找了,就当是给你们的跑腿费。”
“不是银钱的问题……是……”黎书禾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了。
“您放心,马上就给您煮下去,待会就能送到。”卢方走到身前,连忙又将银子接过,拍着胸脯应道。
男人听到他的承诺,略微点了点头,眯着眼睛笑道:“还是你识相些,那我也便先回去了。”
待人走远,黎书禾急道:“舅舅,您怎么应下了!晌午的时候客人最多,咱俩哪里走得开?”
卢方将银子掂了掂,足足快有一两了。他趁着周围没人,偷偷地又将这锭碎银塞到了黎书禾手中:“你自己收好了,这算是意外之财。”
他帮着一起将面和云吞下到锅里,又道:“趁着现在没多少食客我们抓紧把料备好,我脚程快,赶一赶来得及。这白得这么多银钱呢,咱不能跟银子过不去。”
黎书禾手里捏着这粒碎银,见着卢方手脚并用地调着佐料,心中涌上一股暖流。
舅舅肯定是听到舅母中午说的那些话了,这才想着让她自己也能多攒点银钱傍身。
她也不再推辞,只将这粒碎银贴身收好,又跟着继续手上的活计。
那男子许是个熟客介绍来的,竟还点了干拌的,更是要做得好些,不能砸了招牌。
一双筷子夹起一团拌好的馅料,往那薄如蝉翼的面皮上一抹,左手几根手指跟着一拢一捏,还没等人看清动作,木盘上就挨个码好了一排云吞。
再等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冒泡了,将云吞投进锅里。片刻后,细腻的面皮包裹着鲜红的肉馅在这滚烫的热水里浮起,像一朵朵盛开的花。
而另外几个碗里早已洒上豉汁、茱萸末、酱料,又加了蒜泥和些许白芝麻,再淋上一勺热油。
“滋啦——”
瞬间,芝麻的香、茱萸的辣、葱蒜末的鲜,又带着热油滚烫的焦香,全都交织在一起在空气中炸开,霸道浓郁,引得不少路人都往这边抬头张望。
“好香!”卢方闻着香味又深吸一口气,“虽说早已尝过这些佐料混在一起的滋味,但每次闻到还是忍不住冒口水。”
黎书禾笑道:“左右不过是些简单的配料,阿舅若是喜欢吃,我便将方子写了给您。”
卢方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阿舅只是闻到又有些饿了,没有要你方子的意思。”
他对自家阿耶的手艺是再清楚不过的,虽吴氏常念叨着卢阿翁偏心,定是将祖传的食谱给了小妹,但若真有这种食铺,他们一家以前何至于每日起早贪黑地支一个小摊子?
黎书禾笑笑没有再说。
虽说舅母吴氏苛刻,卢家舅舅在家里又做不得主,但他对她这个甥女确实是没话说。
不过一道调料的方子而已,若能让卢记食肆的生意能好些,舅母大概也能对阿舅会面色和悦一些。
卢方将碗筷都摆在一个竹篮中,又将汤底全都舀进一个瓦罐里,准备到了那儿再单独浇上。不然只怕到了兰香院,面坨了不好吃,还坏了现在好不容易打出去的招牌。
等全都收拾好后,卢方手上提着两个竹篮就往外走,一边赶路一边回头说道:“禾娘,你且一个人撑一会儿,阿舅马上就回来。”
黎书禾点点头,手上的动作更加快了起来。
......
眼瞅着就到了晌午。
方才那一手热油激起的香味还在空气中挥散不去,又引了不少食客前来。黎书禾这厢忙得不可开交,见着自己的舅舅还没回来,又在心里盘算着时间。
奇怪,离卢方走时已经过去了约莫一个多时辰,不是说离得近?怎会过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她心里打着鼓,又不好在面上显露出来,是以手上的动作就慢了些。
这一慢,便有人催促起来:“小娘子,怎得我的那份还没好吗?都已等了许久了。”
黎书禾倏然回神,露出个赧然的神色,歉声道:“实在是不好意思,马上就好了。”
只得暗自压下心神,紧赶慢赶地碗面摆在等候已久的食客面前,又强撑着笑脸送了几碟小菜:“今日有些忙碌,照顾不周,还请几位郎君和娘子们见谅。”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就算是看在这几碟小菜的面上,本已不耐的那几名食客,脸色也稍稍缓和了一些。
无甚地摆摆手,反而宽慰她道:“无妨无妨,我再多等一会儿便是。”
一名眼熟的常客见状,疑惑地问道:“怎么今日只有小娘子一人?卢家掌柜呢?”
黎书禾扯着面条,又用手肘擦了擦汗应道:“阿舅去河滨坊那边送东西了,应是马上就会回来了。”
“河滨坊?!”那名常客惊呼一声,直直地站了起来,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我刚从那边过来,那边的兰香院发生了一桩十分惨烈的命案,现下京兆府还有大理寺的人将那儿围了个水泄不通,那尸体的模样着实恐怖......啧啧。”
他摇了摇头,似是不想再回忆起那可怕的事情。
轰的一声——
黎书禾只觉得天旋地转,连带着耳边的话也听不清了。
兰香院,命案?!
那她的阿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