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尽是洛阳人旧墓(4)

兰雀沿着溪边拱桥一直走,路越来越黑。等到了檐廊下,又骤然下起了大雨。

好险!幸亏没淋着,不然木盒该湿了。

但还是不放心地用袖子去擦了擦盒子。等擦完抬起头,她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虞逢林将军住的这座小院子竟无一处点灯,也没有人。

她情不自禁举高灯笼转身向外看去,只见黑漆漆一片天低垂压下来,阴森森的,给院子平白添了几分诡异。

好在她身边跟着鬼,从来不怕这些。

她又急匆匆往前走,生怕走得慢了虞国公夫人反悔追上来。

但到了门口,到底还是有些怯场的。

她只好先小心翼翼将手里的灯笼伸进屋子里去,轻声喊了一句:“虞三将军……”

虞逢林正闭目忍着痛,听见声音猝不及防睁眼,便见朦朦胧胧之间,夜幕之中的尸横遍野里骤然出现了一只灯笼,又犹如鬼火一般颤颤巍巍进了屋。

虞逢林怔怔一瞬,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见鬼火之上,露出一张方才隔窗见过的桃花面。

屋子里因为有灯清晰起来。

是母亲的客人啊。

他就见她远远站在屏风边,似乎很是紧张,声若蚊虫般开口:“虞三将军……我……我……”

虞逢林还以为她迷路了。一阵痛意袭来,他咬牙闭眼,却还是为她指路:“母亲的院子在对面……你沿着拱桥直行——”

兰雀连忙摇脑袋,“不是不是……我没有走错路。”

她低下头,双手绞在一处,“虞三将军,我……我有病。”

虞逢林满头大汗,恍惚间听见此话,又诧异睁开眼睛看过去。

兰雀便给自己鼓足了气,大胆地道:“我有病。”

虞逢林一愣,而后轻笑起来。

虽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但大抵是母亲让她来的。

倒是难为她了,看得出来,这是个不善言辞又胆小的姑娘。

他从前在战场上时也是个风趣开阔之人,不愿意将人的好意拂去,便嗯了一声,“我也有病。”

兰雀肯定知道他有病啊。虞国公夫人就是让她来为他治病的。

她又提着灯小心翼翼走了几步,走到足够照清他的面容。

——原来男将军也有长得这般好的啊。

跟她见过的那些满脸横肉的将军丝毫不同,他像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

但走到跟前了,她又踌躇起来,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她其实从不觉得自己是有病的。

她能看见虞春莹将军,那是因为能看见鬼魂。她在乡下时听阿娘说过,有些人就是能看见这些。但虞国公夫人想要她说“病”,她便得继续说。

拿了人家的好处,也要信守承诺才是。

她便绞尽脑汁道,“我病得比你轻一些……我身边虽然跟了位战死的将军,但我不觉得痛……”

她看向虞春莹将军,“是吧?”

虞春莹将军没给她眼神。

兰雀叹气:“哎,她现在也病了。”

而后顿了顿,突然发现一件事情,“虞三将军,你是哪个虞字啊?是虞美人的虞?鲤鱼的鱼?还是终于的于?”

要是虞美人的虞,便跟虞春莹将军同姓了!

她来了兴致,忍不住又将灯凑近了些,期待问,“是虞美人的虞吗?”

虞逢林微微凝眸,点了点头。兰雀就满眼欢喜地看向旁边,“虞将军,他跟您同姓呢!”

虞逢林就信她跟自己一般有病了。

他不知道母亲从哪里找了个这般的人来,但也知晓母亲的心思缜密,能将人带到他的面前,应该是有打算的。

他叹息一声,想要坐正,却因为身子太痛牵扯着皮肉,让他又痛苦地呻吟一声。

兰雀吓得连忙看了过去,手里的灯笼便晃到了他的脸前。她这回看得更清了——他的头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汗珠,额上青筋暴起,整个人死气沉沉。

他像是一个将死之人。

兰雀失神一瞬,终于明白虞国公夫人说的实在没法子才请她来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走投无路了吧。

但虞国公夫人怕是要失算了,就算她也看得见鬼魂,但她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缓解他的痛。继续说话?她的话也不是灵丹妙药。

她又着急又丧气,只好急急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递过去,颤声问,“你的药在哪里?”

虞逢林没有接。他脑袋靠在椅背上,还有闲心笑:“不用担心,我身边跟着位火将,只要他往我身上吹一口气,这汗就能自己消散。”

兰雀闻言,吃惊得啊了一句,“真的吗?”

虞逢林轻笑两声。

兰雀知晓他这是没力气说话了。她就收起帕子,不安地站在一边盯着他脸上的汗。

但盯了好一会儿,他头上还是汗如雨下,衣裳也快要湿透了。

她紧张得不行,“你快让火将为你吹一吹啊。”

虞逢林慢吞吞道:“哦,他在吹,只是吹得慢。”

兰雀很是信这句话,“他们鬼怪,确实好像没什么神通的。”

她就没见过虞春莹将军使什么本领。

她这会儿也彻底相信虞逢林跟她一样可以看得见各自的鬼了,这竟然是同“道”中人。她不免对他更加热切了些,见他脸色好了些,便四处看看,想要搬一张椅子来坐下来跟他说说话。

但屋子里没有椅子,甚至除了屏风和床之外,空无一物。她只好席地而坐,仰头好奇问:“我跟虞将军相遇以来,她都在帮我,让我快活了许多。你的鬼魂会帮你么?为什么会让你痛呢?”

虞逢林闻言,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看向她身后的战场,那里,无数的眼睛还是未能闭上。

他就轻声道了一句,“哦,那是因为……有个鬼正把我放进油锅里炸。”

兰雀:“啊!”

她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炸你!”

虞逢林垂目笑着看她,“大概是我有罪吧。”

兰雀被这句话吓着了。她不由得也看向他的眼睛,然后被他笑得慢慢也回过味来,她犹豫问,“你是不是在逗我呢?”

虞逢林闷笑起来。

兰雀丧气,“你骗我的啊。”

虞逢林:“嗯,骗你的。”

兰雀本以为他是个如清风明月一般的稳重将军,未曾想到他竟然也会开玩笑。但这般的他倒是比她想象中病秧子的苦大仇深好一些。她讪讪道:“我刚刚还以为,你会是个郁郁寡欢之人。”

虞逢林摇头:“行军打仗之人,最忌讳郁郁寡欢了。”

兰雀点了点头,看向虞春莹将军,“是啊。”

虞春莹将军说话就很风趣,可惜现在不能说了。

虞逢林不免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虽未曾看见什么,但也知晓,她确实将这病看成是“鬼神”。

他问,“你身边只有一个鬼将军?”

兰雀嗯了一声,也问他:“你有几个呢?”

虞逢林:“有很多,屋子里都躺不下了。”

这般说了几句,兰雀早已经忘记问他为什么腿会痛了。她只忐忑问,“虞三将军,我跟你说话,你会不会好受一些?”

要是好受一些,那她跟虞国公夫人要坟地的时候腰杆子也能直一点。

她的心思实在是简单,虞逢林见了点点头,让她交差,“多谢你了,确实好受很多。”

兰雀舒了一口气。他这般好相处,真是太好了。

她也没有瞒着,将自己跟虞春莹将军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希望对他有用:“我不知道你的情况,但虞春莹将军确实是来帮我的。”

她回忆道:“那还是我十三岁的时候,十六姐姐在我的鞋子里放了一口针。我没注意,穿进去就疼得哭,但那日还要去绣房里做工,我只能将针取出来就走了。”

可脚心却一直出血,把鞋袜都弄脏了。

“管我们的刘妈妈便把我关在绣房里一直绣荷包。”

她们被收养后要学东西,但学什么得看天赋。腰肢软的去学舞,声音好听的便学曲,她于这些都不行,只认得几个字,所以就跟着府里的老先生学认字。

但无论学什么,姑娘们上午都要去绣房学刺绣。

她小声抱怨道:“我们绣的荷包是要卖出去的,卖出的钱都被刘妈妈拿去买猪蹄吃了。”

她也很想吃。

她第一次有了胆大包天的心思。

“我想把荷包偷偷藏起来带出去自己卖掉!”

她说到这里微微得意起来,“我真的带出去了。”

虞逢林很是捧她的场,“真是厉害。然后呢?虞春莹将军就出现了?”

兰雀却羞愧地低头,“没有,荷包被发现了。”

“还是十六姐姐发现的,她把荷包拿了去想告诉刘妈妈。刘妈妈打人最痛了,我当时顾不得许多,便去抢,可她们人多,都拦着我,打我……”

她当时还是个不敢还手的性子,只能缩在地上被她们踢。

不知道是不是太痛了,她吐了一口血,正好染在了淮陵史记上。

“虞将军就出现了,她在我耳边说,她附身在书上了,我得反抗起来,不然连她也要挨打。”

她认真道:“我知道虞春莹将军的,淮陵史记上写了,她生于永宁年间,自小跟随父亲征战,是大夏唯一的女将军,当时贼寇打进来,皇帝都丢了洛阳迁都走了,是她带着兵留在洛阳誓死不退保护百姓——”

“她是我最喜欢的将军!我从小就想做她这般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能因为她这般的人被打呢?

她摇摇头:“护国卫疆者,不该被我折辱的。”

虞逢林便大概懂了。她应是想要自己大胆一些,却又没有底气,也不知道如何大胆,所以虞春莹就来了。

他温和道:“从那以后,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么?”

兰雀点头,“是啊,现在更大了,我都敢跟……”

跟虞国公夫人谈条件了。

她笑起来,“我以后肯定不会怕任何事情了!”

她把这句话说出来就高兴了好久,她没想到自己敢说这句话!

她真是太胆大了!

兰雀心满意足地摸摸木盒,“所以,虞春莹将军是我的恩人。她因为我被烧了,我就想着,就是豁出这条命不要,我也要让她转世投胎的。”

她说完抬起头,眼睛亮闪闪看着他,“但您母亲实在是太好了。”

不用她的命也能葬好虞将军。

虞逢林被她这股乐观纯真惹得笑了起来,而后把此事前因后果想了想,斟酌道:“我母亲……曾是位军师,做事从不轻易决定。怕是……”

若两月前就去过富贵侯府,现在才将人请来,怕是目的不会如此简单。

但他确实想不通母亲想做什么。

他顿了顿,到底没有在她面前说出来,只定她的心:“我会请母亲给虞春莹将军选一块好坟地的,若是快,后日你就可以去葬她了。”

兰雀闻言欢喜得差点跳起来。

这可真是太好了。虞逢林将军也是个大大的好人。

她便为他也筹谋起来,“那你呢?你要为他们选坟地吗?”

虞逢林却沉默起来,最后摇摇头,“不了。”

他没有资格这么做。

但是……他看向远处的战场,怔怔道:“选一块也可以……”

他也该为自己选一块坟地了。

他这般痛下去,痛得人浑浑噩噩,也不知道哪一日在梦里就咬断了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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