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尽是洛阳人旧墓(9)

兰雀用了一晚上摘下三千朵花,又将它们一一插在了死去战士们的头上。

这是个力气活。她忙得满头大汗,很是喘了几口气。但抬头擦汗的时候瞧见虞三将军笑得跟个活人一样,面色都红润了一些,她又觉得值得了。

虞国公夫人让她来,不就是让他快活一些的么?

她更加卖力地干活,累得两眼迷糊,离开之前挽起的袖子都忘记了放下来,然后迈着虚浮的脚步,一手拎灯一手拿着灯笼杆走到虞逢林面前期待问,“虞三将军,你今晚快活吗?”

虞逢林点头,温和道:“多谢你了,很是快活。”

虞国公夫人就站在一边,闻言神色动容,几乎要流出泪来。倒是苏道长看不过眼,觉得兰雀此时正犹如一个种田回家的老农在讨妻子高兴。

她啧了一句,然后慢吞吞走到拱桥上蹲下来看摆放在一块的两朵花:“哎,这是给我二哥的吗?”

虞逢林眸色温柔,“是。”

苏道长就伸出手戳了戳,露出笑意:“真好看啊——但他长得五大三粗的,戴着这两朵花,怕是找不到鬼媳妇喽。”

她站起来快走几步,又走到了院子里,“这是我大哥的?”

虞逢林点头,“是。”

苏道长:“离这么远啊——他两小时候倒是形影不离的。”

虞逢林低头看向苏大的眼睛,“你大哥是为了救我,这才朝着我这边奔了过来。”

苏道长就嘟囔,“所以说嘛,他们把你看得比我重。”

兰雀本来累得都要站着睡着了,听见这话瞬间醒了过来,惊讶道:“你的两个兄长去世了么?”

苏道长背着手:“是啊,战乱年代,谁家不死几个人呢?都看开些吧。”

她摆摆手,“走了走了,回去睡吧,我都困了。”

但等出了院子,她马上兴致勃勃问兰雀:“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要好奇死了!你快同我好好说说。”

兰雀便细无巨细地说了说,然后于黑暗中认真看看左右,最后颇为遗憾道:“他说他的鬼跟着我,我又看不见,不然晚间无事也能说说话了。”

苏道长就跟虞国公夫人对视一眼,齐齐静默下来。虞国公夫人是不知晓于虞逢林而言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苏道长却是第一回见到兰雀这般不怕鬼的姑娘。

她就起了心思,“你要不要跟我去老君山上修道啊?”

兰雀骤然听见这话,直接瞪大了眼睛,“修道?”

苏道长就指着堪舆图,“是啊,也不要你现在就去,等你从蜀州回来,你要是还愿意,就依着图上的山脉来找我。”

“我们老君山,就在八百里伏牛山主峰,很好找的。你若来了,我亲自来山下接你。”

她拍着兰雀的肩膀:“小呆雀,你有这样的胆识,简直是个修道的人才。”

胆识!人才!

兰雀一直被人骂是胆小的废物,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夸她。她便恨不得马上就去老君山上穿道袍报答苏道长的赏识之情了。

她点头再点头:“好啊好啊。”

虞国公夫人:“……”

她好笑起来,“天色不早了,都回去睡吧。”

兰雀乖巧应了声,但临到岔路回院子时,却想起自己还是要跟虞国公夫人说一声虞逢林的事情,她道:“我方才已经跟虞三将军已经说了,我去蜀州走得匆忙,就不送他出远门了,他就说没关系……”

谁知向来和善的虞国公夫人语气蓦然生硬了起来:“不用送他——哪里有母亲尚在人间却要出远门的儿子?”

兰雀觉得这句话很是不对劲。但见她脸色不好,应该是自己说错了话,便慌张得闭了嘴。

她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多什么嘴呢?

惹得虞国公夫人不快了吧?

然后躺在床上跟虞春莹将军絮絮叨叨,“哎,看起来他们母子之间因为此事有些不和气。”

她跟阿娘和阿妹就不会这样,她们会……

她们会怎么样呢?

兰雀的神色迷茫起来,努力去回忆从前,然后一睁眼,已经是天明了。

外面吵吵闹闹,有人在敲门。

兰雀浑身刺痛,满头是汗开门,就见虞国公夫人着急道:“兰姑娘,陛下病危,我和逢林都要去宫里,怕是几日都不能回来,也不能送你去蜀州了。”

她指了指身后的婆子,“我让庄子里的管妇送你回富贵侯府。”

兰雀连忙点头。

虞国公夫人,“我叮嘱你的事情,你都记住了吗?”

兰雀:“我知道的,这里的事情,什么都不能说。”

虞国公夫人就笑起来,“我信你。”

兰雀就又坐上了来时的马车。临近城门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不用撩起帘子看都知晓管妇要给护兵看的是公验。

这一认知让她腰杆都在无形之中挺拔了一些。

但到了富贵侯府,尤其是看见笑得褶子堆在一块的富贵侯,她又愁眉苦脸低下头,弯下腰,一副心虚至极的模样。

富贵侯:“……”

天爷!

她实在是太好懂了!

他的心蹦蹦蹦直跳,捂着胸口问,“十八娘,好闺女,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兰雀觉得前后因果都不能说,不能说这个那个的,那就都不要说了。不然中间出了差错,她这个笨脑袋想来也不能圆上。于是在富贵侯都要急昏过去的时候,她小声道:“我……我要去蜀州。”

富贵侯觉得天都要塌了!

他先是急急问,“去蜀州做什么?”

后又想到她是个锯嘴葫芦,傻笨呆鸟,问那么多根本没用,干脆颤颤巍巍直接问:“好闺女,咱们跟虞国公府的婚事还在吧?”

兰雀头就更低了——反正是要退的,这时候让他做好准备也好。

富贵侯是个老狐狸了,觉得自己最懂人心,此时还有什么不懂的呢?这门亲事肯定是没了!

天杀的!他气得面如土色道,“可是嫌弃虞三将军年岁大?”

兰雀摇头。

“可是嫌弃他是个断腿?”

兰雀继续摇头。

富贵侯:“那到底是为什么啊!”

兰雀闷声不吭。

富贵侯就哆哆嗦嗦伸出手:“你……你……你这个没用的白眼狼!”

兰雀以为他要打自己,她也觉得自己该打。

她吃了人家两年的饭呢,若不是富贵侯,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

她真心实意地将脸凑过去,老实本分道:“您打吧?您解气就好。”

富贵侯:“……”

他抬起手就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子,然后两眼一翻,砰的一声倒了下去。

管家赶紧过去掐他的人中,大哭道:“夭寿哦!这可怎么办,快叫大夫啊!”

——

大夫来了,大夫皱眉,大夫把管家拉到一边,“不大好,侯爷看着面色红润,但内里却是强弩之末……怕是时日不多,最多两三年了。”

他迟疑道:“但我医术浅显,不敢断定,还是多请几个人来看看最好。”

管家闻言腿就软了下去,直接跪在大夫的面前哀求:“您可要救救我们侯爷——他才四十岁啊!”

大夫叹气,“许是我错了,所以才让你去多请几个大夫来看看。”

管家就瞪向已经吓傻了的兰雀,“十八娘!我还要守着侯爷呢,你都将侯爷气死了,还不快去请大夫!”

兰雀忙哦哦两声,拔腿就往外面跑。但是请大夫要去哪里请?

她如同无头苍蝇一般转了转,她是不知道地方的,干脆抓住一个管妇婆子道:“快,快去请五个大夫——不,请十个回来。”

管妇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怀疑地看向她,兰雀一着急,就学着管家的模样瞪她,“是给侯爷请的,要十五个!”

管妇被瞪得赶紧跑着去办了。

兰雀便又迈着飘飘忽忽的步子回到屋子里,然后也砰的一声瘫坐在地上,不可置信问,“我……我就将他气得要死了?”

管家伏在床头嚎啕大哭,“早知道有今日这一遭,我当初就不该贪便宜买你回来!”

兰雀羞愧难当,只觉得一条人命背负在身上,实在是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从袖子里掏出虞逢林给她的三个铜钱给管家,“我这就还给你吧?”

当初,管家就是三个铜钱将她买回来的。

管家:“……”

他终于知晓侯爷是怎么被气死的了。他骂道:“十八娘,我是要你还钱的意思么?你要是还有良心,就好好说说怎么把婚事丢了,咱们再一起合计合计怎么把婚事抢回来!”

兰雀左右为难,最后只能语焉不详地道:“本来也没有这门婚事的……抢不回来了。”

富贵侯正好睁开眼,闻言激动道:“我不相信!我要去虞国公府问问!”

他都把跟虞国公府的婚事大肆宣扬出去了,如今要是退了婚,这让洛阳权贵们怎么看他?

管家就叫人去虞国公府打探,然后扶起富贵侯哭道:“侯爷,您就宽心吧,如今什么富贵不富贵都是浮云,只有您的命是最重要的。”

他把大夫的话说了一遍,富贵侯一听,果然丢了富贵,只剩下如同怯猴一般的身子蜷缩在一起,“不可能吧?必定是庸医!”

兰雀此时已经恢复了些神志。她努力寻找解决的办法:“就算得了病也不要紧,世上是有神医的,虞逢林将军说,他……”

她想了想,还是没说出他有病的事情,便把这病扯到了她自己的身上,“我不是经常想不起从前么?他就说给我介绍一位神医,必定药到病除。”

她道:“那位神医脾气怪,只诊治病重之人,如今您病重,正好能请他出手。”

富贵侯就握住她的手,觉得这个本分老实的姑娘也不是一无是处,还是没有白买的。在生死面前,富贵确实不值一提了,退婚就退婚吧,他两眼淌泪,“十八娘,你果然还是阿父最好的闺女——是哪位神医?”

兰雀:“虞三将军没说名姓,只说请神医,需要等信,还要三更的时候才能见人……哦,他还说,这神医不要酬金,只要人穿着丧衣走一段八百里水路——”

富贵侯本来听得两眼放光,结果等听完,却又气得手哆嗦起来,最后狠狠连着打了自己四五个巴掌,仰天长啸道:“命啊,命啊——死不其所,命贱如草,难道就是我的命吗?”

他还没被人看得起,还没有光宗耀祖,怎么就走到了命的尽头!

兰雀实在是被他这几巴掌吓着了,懵懵道:“这是怎么了?”

管家痛哭,“十八娘,人家虞三将军拿你寻开心呢,这哪里是什么神医,这分明是三更索命的阎王爷,走的是八百里葬头河。”

兰雀怔怔,“阎王?葬头河?”

她又被罚去跪祠堂了。

她倒是甘之如饴,就是担心虞逢林和富贵侯的病。

她探手,熟练地从祭台上拿出了一本书。

是她上回看的《兰氏杂记》

她又翻开书,将上头关于北邙山的事情看了一遍,最后叹息道:“这都是死后的事情了。”

死之前是生,生者临死,总是让人遗憾悲戚的。

她脑袋里纷纷扰扰,最后还是忍不住跟虞春莹将军道:“大夫说,富贵侯还有一两年时间可活,我从蜀州回来还能赔罪,可虞逢林将军怕是病得要死了……”

原来出远门是这个意思。

兰雀陷入无边自责之中,喃喃道:“怪不得虞国公夫人不准他出远门呢。”

她真是愚笨,什么都听不懂。且她从与他相逢那一刻开始想,想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又发觉她从未想过他会死,实在是事出有因——他这个人,虽然命运多舛,却很是温柔。

温柔到她以为他会长命百岁,不会倒下。

谁知道竟然真的会死呢。

死啊……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兰雀抱着木盒沉默良久,情不自禁看向虞春莹:“要不,我们再等几天去蜀州好不好?也许这一别,就是死别呢?”

她伸出手帮虞春莹将军擦擦刀上的血,“我阿娘说,生离死别,总是需要等一等的。”

“——我们等他出宫,跟他道别一声就走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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