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尽是洛阳人旧墓(13)【捉虫】

林间起了大风。

虞国公夫人站在风中,神色贪念地看着前处——那里云雾缭绕,金光破云而来,已经照在了枫树下的两人身上。

他们看起来真好。

没有生死,没有离别。反而像是在一个寂静的上午,一对小夫妻携手出来晒太阳,他们走了很远的路,有些累了,便停下来歇脚说笑。

虞国公夫人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弯了弯,竟觉得这一幕才是真的,其他前尘往事只是她脑海里的幻想。

真好啊。若是时光可以停在此刻,那她愿意被人用钉子钉在这里一辈子。

但等兰雀站起来转身往她这边走,她又不得不回过神,陷入了更加无边无际的遗憾和孤寂之中。

她跟苏道长说:“你瞧,我总是迟了一步。”

苏道长与她背对而站,一直沉默不语看着另外一侧的路口。

她还在等那封信。

三个月前,虞国公夫人就让人去查了太傅李成英跟督军苏长河设计杀害镇北军的证据,但一直没有回信。

苏道长有时候觉得这辈子可能是等不到那封信了,但又不肯死心。她甚至开始埋怨虞国公夫人,不解问,“若是你觉得云州之战是太子设的局,是太子害死了那些无辜的百姓和镇北军——若你觉得逢林恨太子去报仇就可以活下来,那为什么不直接编造谎言,直接编造一个证据呢?”

“反正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阿姐,我不明白——找到证据给他,编造证据给他,这二者不是一样的么?”

虞国公夫人却摇头,“不……不一样。”

她道:“我不想他恨错了人。”

靠恨而活着,是她为他铺的后路,可这条路,只有走对了,才对得起他的煎熬。

若是她靠谎言来骗他去恨,去活着,那才叫逼着他去死。

“他的父亲已经欺骗了他,我就不能再跟他说谎话。不然真真假假,他要相信谁呢?”

虞国公夫人说到这里,收回眼眸,也背过身看向路口,“可上天并不垂怜——”

她总是缺少一点运气。

“你信宿命吗?”

她问。

古人说,宿命积福应,闻经若玉亲,是生来注定会经历的事情。

“也许我这辈子的宿命,就是让他们来到这个世上,再一个个送他们离开。”

苏道长闻言,知晓她已经绝望了,想要安慰几句,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只能无声叹息。

而此时,兰雀已经走到了附近。

她眼睛哭得肿了起来,但因已经见了虞逢林一面,又送了她自己的小花,膏药葬金,所以心里也好过了许多。

只是背后依旧背着他的大刀。

这把刀虞三将军没要,说要给她防身。他说,“你既然如此喜欢虞春莹将军,力气也大,不若练练刀吧?”

兰雀先还不要,但他哄她,“你是这么胆大的一个姑娘,将来说不得还要惩恶扬善呢。想来我的刀在你手里,也不算辱没了。”

兰雀就被他夸得高高兴兴背起刀走了。

但在密林里碰见虞国公夫人,她又心虚起来。她小声喊了一句,“国公夫人……”

她方才笑了没有?

应该是没有的吧。

就算是被夸了高兴,但她还不至于笑。她其实伤心得很呢。

她一把将脸抚平,正要致歉,却见虞国公夫人看着她露出了一个笑意,“兰姑娘……我可以叫你阿雀吗?”

兰雀赶紧点点头。

虞国公夫人拉着她的手,“方才,多谢你了。往后你有什么事,尽可跟我说,我一定会帮你做的。”

兰雀感激又感动,但不好意思挠头,“是我莽撞了,虞三将军正要睡觉,我却喊醒了他。”

她再看看虞国公夫人的眼睛,知道她也是哭了的,于是安慰道:“我最近看了一本杂记,上头说什么事情都是可以否极泰来的。运气坏到极致的时候,好运就会降临。”

想来人的生命也是如此吧?

不然怎么会有绝处逢生,枯木逢春等词呢?

“方才我上山的时候,看见了日出金光,也看见了潭中锦鲤——书上说,这些都是祥瑞,是可以拜来好运的。”

她认认真真对虞国公夫人道:“我已经一一为虞三将军拜过了,希望可以为他带来好运。”

虞国公夫人就忍不住眉眼弯弯起来,但眼眶里却掉下了泪水。

她想,她那日去白马寺上香碰见兰雀,也应是上天给的运气。

她忍住哽咽声:“好孩子,你先去老君庙里等我……”

但话音还没落,就见苏道长突然狂奔起来,喊了一句“我勒个去太上老君!”

虞国公夫人一个激灵,而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也跟着跑到了路口。

兰雀:“……”

她都惊呆了!

人可以跑这般快吗?

她被这一变故弄得不知道是跟着跑还是留在原地,但还没等她想好,就见虞国公夫人拿着一封信往虞逢林奔去。

她跑得还是很快,像是用命在奔走——兰雀突然想到了这句话。

这句话,是她那天梦见阿娘后,悄悄写在札记上的。

她从来没有做那么清晰的梦,从来没在梦里看见过阿娘清晰的脸。

她怕自己忘记了,连忙写下来,画下来。但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不用写在纸上也会一直记得。

想来,一个母亲跑向儿女的姿势,都是一样的吧。

——

苏道长带着兰雀先回了老君庙。

她一路上都在看兰雀,左瞧瞧,右瞧瞧,最后还捧着兰雀的脸亲了亲。

兰雀:“……!”

啊啊啊!

她无声呐喊,身子僵硬,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恨不得马上就骑上她的小毛驴逃跑——她在富贵侯府里的时候,刘妈妈是教过她们如何讨好男人的。

亲吻就是其中一样。

兰雀汗毛耸立,要不是对苏道长为人比较了解,她就要哆哆嗦嗦拔刀了——如此看来,还是要多练练刀的。

就算不是路见不平,也能为自己的脸蛋拔刀相助。

苏道长倒是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连忙道:“我只是瞧你运气好,忍不住吸了你一口。”

这样啊。

兰雀又欢喜起来,“我运气确实很好的。”

她下意识道:“可以被吸走吗?那我能不能给虞三将军吸一下?”

但说完,她就知道自己犯傻了。运气怎么可能被吸走呢?她道:“你又逗我。”

然后看看天,觉得时辰也不早了,兰雀便跟苏道长说起甘妈妈的事情,“她是个可怜人呢!”

“我想求国公夫人收留她,要是可以留在庄子里就好了,那里清净,没什么人,甘妈妈不太会跟人说话。”

苏道长听完啧啧看她一眼,觉得她自己已经可怜成这样了,倒还要去怜悯别人。

她摆摆手:“是么?待会你亲自跟国公夫人说吧。”

正好有缘由可以留下她。

如今有了变动,为了以防万一走漏消息,兰雀肯定是要在山上呆几天的。

苏道长怕她伤心,就忽悠她:“你骑着驴来的吧?骑驴慢,怎么不骑马呢?我送你一匹马吧?你会骑马吗?想来是不会骑的,便留下来两天,将马学会了再走?”

这么一长串话,兰雀好几次要答她,但都被拦截下来了,她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最后两眼看着苏道长冒泪光,感动点头道:“我是想再求一匹马的。”

只是刚求了甘妈妈的事情,脸皮到底薄了些,不好意思提罢了。

苏道长很满意,“是嘛,我见你如今信神得很,又穷,不若教你几手道术,让你出门在外有个手艺谋生?”

这也是可以的。

兰雀道:“那个卖膏药的人跟我说,他也是道士。”

苏道长笑起来,“江湖道士,卖狗皮膏药的最多。你以后活不下去了也可以卖,我来教你几贴药。”

两人一路往回走,但兰雀发现苏道长频频往回看,她琢磨了一下,突然琢磨出了一些意味,“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啊?”

苏道长便背着手道,“我担心啊……有个人的路,以后更不好走了。”

也不知道是就此死去更好,还是熬着痛着去报仇更好。

她哀叹一声,然后用古今圣贤般姿态告诫兰雀,“人是怀着希望去奔走,还是因为后面是万丈深渊不得不奔走,活法是很不一样的。”

她拍了拍兰雀的肩膀,“小阿雀,你要因为希望去活,懂吗?”

兰雀就觉得苏道长真是个厉害的人,竟然说出了这么厉害的话。她说,“我记住了,我要写在札记上!”

她崇拜地看着苏道长,“您一定是怀着希望活的吧?”

苏道长闻言怪笑一声,然后大笑起来,摇摇头道:“是吧?”

她转身,“走吧。”

——

另一边,虞逢林手里拿着信,听完虞国公夫人所讲,依旧还是有些恍惚。

好半天,他才苦笑道:“我是猜到阿母应该怀疑太子……但我……”

他一时间竟没有话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又等了好一会儿,等他脑子从一片混沌中重新清晰,他才道,“我之前更希望,这种关头了,这种猜测,只是阿母太慌乱钻了牛角尖——所以阿母一直没有跟我说,我很高兴,至少这样,太子没有背叛我,我跟阿父目的一致,就算我一个废人也能杀秦国公一党。等他们一死,我就再没遗憾了,也可以让我的兵合上眼睛。”

但最后一刻,阿母还是又告诉他,确实是他恨错了人,是父亲欺骗了他。

虞逢林痛苦地闭上眼睛,喃喃道:“我带的兵,也是父亲的兵。我醒来后要去查云州的事情,父亲就告诉我已经查到了,确实是秦国公出的手……”

“但父亲说,乱世初平,洛阳还没稳定,外疆还在动乱,我们又没有证据,不能直接斩杀功臣……”

为了天下,为了社稷,他们的命和仇恨都要往后面靠。

虞逢林也同意,他愿意等。

等到现在,边疆已经定了,父亲也为太子联合好了其他的势力,就算是杀了秦国公也能稳住天下时,突然什么都变了。

虞逢林咬住舌尖,双手紧紧攥在一块,一只手已经流出血来也没有什么知觉。他的眼睛里甚至没有恨意,只有茫然。

他看向阿母问:“太子为什么要这么做……阿父和陛下知晓吗?”

虞国公夫人也不知道太子为什么会做下这样的事情,但历朝历代,史书上已经写好了答案,无非就是那些事情。

“你阿父对太子严苛,又久在战场,虽比你回去得多,但鲜少陪伴在他的身边。太傅李成英却一直陪伴太子,对他有求必应,担得起一声亚父。”

“太子身边的位置就那么几个,若是李成英对你父亲有意见,唆教太子……也不是没可能。”

虞逢林还是想不明白。可证据在手,阿母又从不妄言,无论太子是因为什么砍下的屠刀,缘由已经不再重要,毕竟……

他抬眼看去,战场上无数双眼睛正哀伤地看着他。

他轻声道:“毕竟,结局已经成了这样。”

虞国公夫人就蹲下来看着他,目光坚定:“逢林,陛下和你阿父肯定是知道此事的,他们不仅知道,还怕你知道后会闹事,所以欺骗了你,一边抹去了证据,一边全部栽赃在秦国公的身上。”

秦国公将计就计,也不清白。

这还只是她查出来的,她没查出来的,还不知有多少。

她将手放在他的腿上:“你阿父自诩这座江山的定海神针,不会让你报仇的。”

她道:“陛下和你阿父努力了一辈子,就是想要提拔寒门,推行科举制……这种情况,陛下不会让安王坐在那个位置上的。”

陛下一共三个儿子。

“安王不行,寿王不长命,只有太子可以登上皇位最稳。”

“你阿父忠心于陛下,不会做出废杀太子的事情……”

她伸出手,为他整理一片泪痕的衣袖,缓缓道:“逢林,你得好好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做才好了……”

——

虞逢林回到了老君庙里。

赵忠明和其他几位将领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让虞逢林改变了主意。

苏道长就指着兰雀道:“是爱意!”

赵忠明唏嘘,“能活着自然是好,但如今该怎么办呢?”

这句话,虞国公夫人没有回答,她顾不了那么多,只能先顾自己的儿子。

但她早在兰雀刚去郊外庄子的时候就给虞国公透露过自己势必要留下虞逢林的决心,她相信以虞国公对她的了解和手段,必定也留了后手。

只是没有逢林的尸体,想要做成此事,到底危险一些。

她便修书一封给虞国公道:“若是因此有罪,让更多人牺牲,那就天降滚雷劈我,让我永世不能超生。”

但她修的手书还没有送到虞国公手上,秦国公却给出了另一份答案。

承衡元年十月二十八日,一件史书上写过多回,但发生时还是震惊朝野的事情发生了。

秦国公趁着夜色联合安王秦后一起,谋杀了一直杀他和不杀他之间摇摆不定的皇帝,然后剑指太子,说他和虞国公谋反。

好在两边都做了准备,虞国公一边让人守住东宫,一边迅速做出反应,从建春门反杀回去。

洛阳城里再次燃起了硝烟,连老君山下也有了兵乱,苏道长和赵忠明等人都下山去攻城了,独留兰雀和甘妈妈还留在老君庙里面陪着虞逢林。

虞国公夫人也是要下山去的。但她临去之前拉着兰雀的手道:“我是有罪的,将你也牵扯了进来,若你怪罪我,我愿意赎罪。”

兰雀被她说得莫名其妙,可她还没回话,就被眼眶红红的虞国公夫人抱在了怀里,“阿雀,多谢你,在最后一刻救了我的儿子。”

她不敢去想象,若是没有兰雀来,若是等到逢林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后她却收到了那封信,那她这辈子,恐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了。

她背着一把刀上马,突然又弯腰伸手摸了摸兰雀的脸,“小阿雀,你能再给我一些好运吗?”

兰雀虽然还是不明所以,但老实巴交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是要去打仗了,那就把我的运气都拿走吧。”

虞国公夫人笑了起来,她直起身坐在马上,虽然满头白发,却依旧精神奕奕,她扬了扬马鞭,道:“我以后把这份运气还给你。”

她带着一队兵走了。

兰雀站在山顶看了一会,看见老君山里不断有钻出来的士兵,这才缓缓回想起那日她奔向枫树林时,密林之中,确实有些不对劲。

那里面藏着许多人。

她想不通他们怎么会藏在里面,但她知道,他们现在是在做一件大事。

跟天下有关的大事。

天下啊……蜀州跟天下相比,实在是太渺小了。

所以,她不得不留下来等天下安定。

兰雀眉头紧皱,脚步沉重地进了屋子,又看向了床上的虞逢林。

他正在睡得满头是汗,双手紧握,想来是在做噩梦。

兰雀就拿出帕子为他擦了擦汗。

可他不仅是头上有汗,手也被攥出了鲜血。

兰雀就又为他擦拭手。但等她擦完他的手掌心,将他的手放回去时,却在他的手腕上看见了一处新的伤痕。

很像是被匕首划开,却又没来得及划破。

兰雀愣愣看了很久,然后脑海里出现了自裁两个字。

她就想起了方才虞国公夫人跟她说的话。

她说,“多谢你在最后一刻救下了他。”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原来,那日他手上的匕首是用来自裁的。

她又呆愣了一会,直到此刻,这才后知后觉将整件事情串在一起。她想,那日,那些隐在林中的兵和虞国公夫人,彼时应该都藏在林中深处为他送葬。

而她——

她晚间回到屋中,在札记上写道:我想,我闯入了一场生者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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