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尽是洛阳人旧墓(16)

屋内,虞国公跟虞逢林相坐无言。

虽然双方都提前打好了腹稿,但谁都说不出第一句话。好一会儿后,虞国公才叹息一声,率先下了定论,道: “逢林,你要理解我和陛下,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是承认云州之战是太子的手笔了。

虞逢林就看着阿父身后的战场静默不语。

他无法替他们说一句,甚至一个字的谅解之言。

虞国公见他这般埋怨自己,又想到已经去世的陛下,不禁悲痛欲绝:“我和陛下自幼时就在一起长大,后来南征北战,托付后背,从未相疑。”

“结果轮到后辈,却祸发萧墙,弟兄之间相互猜忌,彼此怨恨……”

他说到这里,恨恨道:“秦后这个恶妇,趁我们在外的时候挑拨太子和寿王兄弟反目,又让安王跟太子相争,等到我们回家发现,已经为时晚矣。”

这就是从乡野出身的坏处了,他们只懂得行军打仗,于此事上却力不从心,一个疏忽,便造成了大祸。

虞逢林静静听着,等他把秦后和秦家骂了一遍,这才尽力平静问:“阿父,好生生的,太子为什么会对我和镇北军动手?”

虞国公瞬间哑巴下来,而后苦笑一声,“他在紧要关头对我生出疑心,被人利用。但他刚开始,是想要我死,不是你死。”

虞逢林大概也猜到了。他与太子幼时在一块长大,这么多年出征在外,却也没断了联系,比他跟寿王更加亲近。

太子杀他,没有任何道理。除非涉及皇位。

他忍不住坐直了身子,“他为什么会怀疑你?阿父在外领的兵也是他的依仗,若没有你,他坐不上皇位——他这是自毁长城。”

虞国公目光便幽幽起来,良久之后,沙哑道:“去年春,陛下已经选好了洛阳为皇都。既然定了皇都,便要定储君。”

“逢光是嫡长子,储君之位自然要落在他的身上。但秦国公却不安分,想要陛下立安王为储君。当时内忧外患,陛下不愿意再起干戈误了立国,为了安抚住他,便暂时没有提及立太子的事情。”

太子名为迟逢光。

但就是这个决定,让秦后抓住了机会。

“她让人仿造我的手书,在上头写我进谗言于陛下,说逢光平庸无能,气量狭小,已经与兄弟反目,若是传位于他,其他兄弟姐妹估计无人生还,所以,我想让陛下传位于寿王……”

“她又故意派了刺客刺杀逢光,让太傅李成英截获这份手书。”

他与李成英都出自寒门,一文一武辅佐陛下,私下是有些许不和,但大事上,目的却是一致的。

他们都认为要提拔寒门,贬谪世家,利用科举制选出人才,这样才能彻底安稳天下。

虞国公道:“这么多年,我与他也算君子之交……我确实未曾想过,李成英会挑唆太子杀我。”

而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李成英跟太子道:“虞舍之想选寿王,无非是想要夺取皇位,毕竟寿王身弱无子,逢林又为陛下外甥,常年带在身边,跟亲子也差不多了,我听说陛下欲以他为义子,分封藩王……虞家说不定要取而代之啊。”

太子就害怕了。

太子和李成英具体如何商量,虞国公并不知晓,但却知道最后的决定:“当时我和你,还有秦国公都在云州准备最后和匈奴的最后一战。李成英想来想去,都觉得我必须要死在那里才行。我死了也没关系,你在那里可以接过我手里的兵。这般既不削减虞家的兵力,还可以嫁祸给秦国公,让你对秦家恨之入骨,届时太子对你施恩,你和他本来就好,必定对他忠心耿耿。”

“再者,杀了我嫁祸给秦国公,陛下也不会再对秦家留有情面了。”

陛下是个极为重情的人,当年他们起家,借助的就是秦家势力。如今秦家身为世家跟他们背道而驰,只能杀之以儆效尤,可陛下却总是迟疑,觉得这是卸磨杀驴,也不愿意杀秦后和安王,一再拖延,才有了后面诸多事情。

“可人算不如天算,李成英做成云州之计,本该是我去领兵的,但阴差阳错,却让你点了三千人去剿匪,铸成了如今的局面。”

虞舍之说到这里,露出一种奇怪的寂寥神情,“我和陛下查出此事真相之后,这才知晓,原来大厦还没建成,蝼蚁就开始啃噬梁柱,当年一起打江山交付后背的人,也能变得面目全非。”

陛下气得吐了一口血,问他该怎么办,虞舍之便道:“此时能杀李成英吗?想来是不成的,不说他的背后有李家和许家,杀一个他会让局面更乱,就单说他这个人,也不能杀。”

李成英颇具才干。虞国公和皇帝在前面打江山,李成英便负责镇守后方,搜罗人才,这么多年,功绩斐然。

且他对陛下和太子忠心耿耿,也目标坚定,他们推行的科举制,现在是李成英在耗费心血带着人去做。

这样的人,不能杀。

“李成英想杀我,是怕陛下太信我,让我拥兵自重,迟早取而代之。他这样的心思,我也能理解……”

虞逢林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开口,“想来以后史书留言,父亲跟李成英也算是一段佳话吧。”

虞国公听出他的讥讽之意,却也没不在意,而是叹息道:“李成英不能杀,太子能杀吗?想来也是不成的。”

寿王病重,也无子嗣,难堪大任,太孙太小,不知道能不能长成,至于安王,更是不行。

所以非但不能杀太子,为了大业,还要立刻定下储君之位。

“逢光由李成英亲自教导,亲近寒门,厌恶世家,又是此时最后的人选,而且陛下……陛下顾念你姑母,不愿意杀他。”

他说来说去,说这么多,最后也不愿意说下去了,下了定语,“这般情形,镇北军的事情,便非但不能露出真相,咱们自己还要死死泼在秦国公的身上,让太子和李成英以为我不知道此事,再让陛下引着李成英去发现秦后的计谋……”

他道:“如此一来,我又亲自扶持太子上了皇位,我会慢慢顺着他,让他知道我对他忠心耿耿,从前万般误会,都是秦家的错……都是李成英的错,等我稳住朝堂,完成夙愿,可以杀李成英的时候,我自然会杀了他。”

虞逢林就知道他的意思了。他张了张嘴,竟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

半晌,他终于开口问:“父亲有想过取而代之吗?”

虞国公坚定摇头,“我不会背叛陛下。”

他不在乎太子是不是要杀他。让太子产生这般的念头,那是他的失误。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就认栽,就要用最大的价值去利用,至于其他的……他只想死的时候,看见他和陛下期待的盛世。

此时已经临近正午,虞国公脸上的鲜血已经结成了痂,血痂摇摇欲坠,却又紧紧贴在皮上,让他看起来是个碎痂凑在一起的人:“逢林,我虽然有兵在洛阳,可李家和许家也有兵在西南和苏杭。”

“我能杀尽世家子,可还不能对同盟的寒门也举起屠刀。”

“……我身边,并没有太多人可以用。世家知晓我们的意图,冷眼旁观,像是看跳梁小丑一般看着我们自相残杀,可我偏要让他们知道,就算是没有他们,天下也不会大乱,也会有人才出来为民做事!”

他神情悲凉,“你以死入局,想杀秦国公,陛下又何尝不是呢?他这样被杀,我的屠刀就有了嗜血的缘由,能带着它杀到洛阳城每一家看戏的人府里。”

虞国公定定道:“我将屠尽他们的首级,我倒是要看看,他们还怎么看戏。”

虞逢林一直跟着打仗,于战场上,他能以少胜多,少有败仗,但这般的朝堂诡谲,他却生疏得很。

他第一次接触这些,就付出了所有的代价。

他不禁苦笑起来,也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所以阿父不敢留我活着,怕我会不顾一切去杀太子和李成英,坏了你的大事,所以阿父跟我说,实在活不下去,便以死入局,以最快的速度杀死秦国公,免得陛下后悔……所以,父亲觉得我这般带着解脱去死也挺好是么?”

虞逢林想要高声质问,却又怕门外的阿母听见着急,不得不压抑住声音,用手死死撑在轮椅的扶手上,哀声问:“阿父,如今阿母救下我,告诉我真相,你是不是觉得,阿母错了?”

虞国公叹息一声,“逢林,你这个性子,生错了时候。”

他脸上一块血痂终于掉在地上,他也不在意,伸出脚一把碾碎:“你从云州战场回来,本是没事的,身上并不痛,可自从知道是秦国公下的手,你就开始有了幻痛——你觉得是战士死于战场没事,但死于阴谋诡计却不行,你觉得是你害死了他们,所以一直心愧难安。”

“可是逢林,天下并不是有一腔热血为国为民就可以的,我从前不知道这个道理,牺牲了你。如今我知道了,却无力改变,也要顺着这个规则去。”

他看着小儿子道,“你这般心性,与我大不相同,太过于较真……与其没有希望地熬着,一直忍受剜骨刀刺之痛,不若没有遗憾的逝去。”

虞国公疲惫不堪,闭上了眼睛:“我看见你痛成那样,我也于心不忍。可你阿母,还是想要你恨着活下去……我不让她查,她偏要查……”

虞逢林就苦笑起来,打断他道:“阿父——在阿父的眼里,你和姑父的天下是天下,可是在我的眼里,被无辜屠杀的云州百姓和三千镇北军的命,也是命啊……”

他说到这里,声音不觉大了几分,“父亲,难道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他们马上就要见到黎明了——他们没有死在战场,却死在了荒唐的夺嫡之中——”

虞逢林突然浑身刺痛,一度说不出话来,只能咬紧牙关,用尽力气再次质问道:“阿父,他们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

虞舍之闻言,悲从心起,一把举起手里的剑狠狠摔在桌子上:“我来告诉你,他们的命什么时候才算命吧!是当这把剑铸成牛犁耕于泥土,是当烧焦的泥土重新长出嫩芽,是这些嫩芽下长满了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而不是堆满了白骨!”

他也大声质问道:“命?我叩问于天,让天下太平,让百姓安乐,可天答应吗?”

虞逢林被他吼得耳朵嗡鸣起来,却依旧强撑着抬头看过去:“可是父亲,命的意思,并不是叩问于天,而是叩首于君。”

“向天低头,那叫祭,向地低头,便叫跪,只有向人低头,跪下来叩首,那才叫命。我叩首于父亲,他们叩首于我——”

他定定看向虞国公的眼睛,“镇北军三千士兵,云州边城数千百姓,他们一直跪的不是天,信的也不是天,而是他们的君主。”

为储君者,却没有戴好顶上的头鍪,没有为叩问者遮起一片天,所以当他们跪下来的时候,这条命,便不是他们自己的了。

“因此,太子举起屠刀,阿父掩藏血迹……将一个为了一己私欲屠命的人扶上了皇位,而死于沙漠的冤魂再无可能沉冤昭雪——”

“这样的命,在阿父眼里,就一文不值吗?”

他探出身凑近虞国公,一字一句道:“阿父和陛下想要盛世——可阿父和陛下想要的盛世,已经埋下了他们的白骨啊!”

虞国公听得眼眶湿热,却还是硬起心肠:“我罪在当下,功在千秋。”

“我不在乎后人如何评说我,我只想做成这件事情,稳住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虽然万死而不悔矣。”

虞逢林被他这段话说得哑口无言,也觉得跟父亲相比,或许他这般的质问实在可笑。

此时此刻,他甚至产生了二十四年来第一次迷茫,像是置身于一片虚无之中,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他想,他活着还是死去,也许已经并不重要。

但他看看阿父苍白的头发,手上数不清的老茧和脸上沾满的鲜血,再看看远处三千人不能合上的眼睛,最终哀笑了一声,轻声道,“可是阿父……不管儿子以后是活着还是死去,心性如何,至少如今……”

“——如今我没有腿,不能再跪下给阿父叩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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