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三年的雪,落得比以往更早些。
时至十月,鹅雪纷飞,洋洋洒洒覆了满街。
一墙之隔,隔去了大雪。
雅间暖意自炉火漾开。
眸眺远处摇曳火光,如血鲜艳,萧沂忽地忆起雪中那抹素影。
火光攒冉,染血背影叠在灯火中,愈发清晰。
从府外堪堪望去,昔日热闹繁华的刘付府如今尸横遍野,骸骨成山。
萧沂漠然收回目光,本欲转身离去,却见一人影矗在骸骨边。
心神微定,他方才看清。
那是一名女子。
少女孑然一人孤立在血泊之中,身影凄凉。
她一身青色骑装肃整,如瀑青丝由银冠高高束起,顺垂而下。
负剑立于尸骸血泊中,肃杀之气自她身躯之中迸发,铺天盖地,席卷整个府邸。
压抑至极点,忽地,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也被无声崩断。
寒光乍现,刀剑出鞘,刘付清泠拔剑向四指割去,刀锋划过指尖。
很快,片片红意渗出。
她不带一丝犹疑,挥手向前洒去,仿佛要将身上最后一丝赤诚沸腾的血,随刘付府上下无辜死去的人一同散尽。
“我以我血祭诚义忠实,刘付一家,无愧!”
少女声凄凉颤抖,又极快稳定。
阵风掠过,襟摆随风扬起,倏尔落定。衣袂处片片青莲沾染几分血红,青莲泣血,更显几分凄婉哀凉。
寒风交杂着血腥,阴谋,黑暗,不甘,穿堂而过。
最后一丝什么也随之而去。
世间再无刘付府。
……
大雪没了刘付府,却抹不去刘付清泠。
天光尽头浇下雪色,粒粒晶白积起,将宫道裹成一片素,也在刘付身上织就了一张密密的雪网。
刘付清泠长久跪于雪中,仿佛感受不到冷。
寒风噬于黑暗,如无尽漩涡,盘吸剥削着行人,再露出血盆獠牙,意欲将这世间也一并急急吞了去。
“玉渊将军,请回吧。”
宫里一位新来的小侍卫满脸为难,急得抓耳挠腮。
这位刘付二小姐自回京后,便在宫门前长跪不起,恳请明昭帝网开一面,给她一个机会为刘付府沉冤昭雪。
毅力之坚定,任凭他怎么劝都不起来,跪到如今天都半黑了。
他不过一介宫廷侍卫,如何奈何得了这位方打了胜仗的大将军。
思来想去,他做了一个自觉得很聪明的决定——去找明昭帝。
明昭帝听后震怒,闭门不见刘付清泠,若不是孟相拦着,他甚至想将她的命一并拿了去。
金銮殿前来往之人不绝。
有人嗔她痴,有人叹她怜。
刘付全然不觉,神色仍旧坚毅,脊梁挺立,于黛瓦红墙前跪得正气凛然。
令来往之人肃然起敬。
可这敬是敬,毕竟她要作对的人是天子。皇权在上,权势滔天,众人期期艾艾惋惜到最后也无一人敢为刘付清泠发声。
除了宋卓。
宋卓挨个求遍了身边有权有势的官家,终于有零星几人肯为刘付一家陈情。
“恳请陛下开恩,赐玉渊将军一个沉冤的机会吧。”
宋卓“碰”地一声跪地,长磕于阶下。
身边几位友人见状也一并跪下,弯腰拱道:“恳请陛下开恩,赐玉渊将军一个沉冤的机会吧。”
几人之声合如洪钟,震得明昭帝双眼发昏,眉心直跳。
他阖眼缓缓揉捻着眉心,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罢了,朕便给她一个机会,都退下吧。”
他实在乏了,不由得败下阵来。
消息很快传到宫门外。
“谢陛下仁德。”
刘付清泠颤抖着从雪地中站起,许是跪得太久了,双腿险险发软,四肢麻木。
她如往日在军中一般肃立,注视紧闭宫门最后一眼。
她忽地忆起十五岁受封第一次进宫时,她也曾像这样隔着宫门期待着。
不同的是,过去的她期待的是开门进宫受封赏,而今的她期待的是,终有一日她的铁骑会带头冲锋将这肮脏不堪的宫门踏破。
打更的人扯着嗓子叫唤,声音浑厚有力,刘付清泠这才回神。
她坚定转身,朝宫外走去。
天完全黑了,她一人在灯火忽微的宫道上走着,唯余一个孤傲的影子在身后拖得很长。
……
永徽三年,冬日晴。
这样好的日光,一则轶闻却生得莫名。
刘付府上那位将军又要离京了。
明昭帝大悦,以为刘付知难而退了。
是以,在故作惋惜几句之后,他袍袖一挥便允了。
最最不解的当属宋卓。
“阿芜,你真的要走吗?”
“阿芜,你真的不留下来吗?”
“阿芜,你真的又要抛下我远走高飞吗?”
“阿芜……”
宋卓如同一只麻雀,在刘付清泠身边绕来绕去,絮絮叨叨了一路,但也没能动摇刘付清泠半分。
街巷叫卖此起彼伏,马蹄声时近时远,交杂着行人喧闹,和宋卓婆婆妈妈的念叨,揉成一团砸向刘付清泠,轰得她脑仁生疼。
抬手正欲揉太阳穴,恍惚间瞥见黑压压一片,人群簇在一起,似是在围观什么。
那是……
刘付清泠定睛,瞧见一群手执棍棒的官兵正在围殴一位身着破布烂裳,蓬头垢面的叫花子。
本欲走开,她忽地顿住。
不对,那叫花子的模样有几分熟悉。
刘付清泠心里无端涌起几分异样,下意识踢了一颗石子过去。
“谁啊!”
那位被砸到的官兵出离地愤怒,猛一回头,朝石子来的方向看去。其他几位官兵也被这声叫喊吸引了注意,停下手中的动作,齐齐转头。
待看清来人,那群官兵先是一惊,随后又化为不屑。
“切,我道是谁呢。罪臣之女啊,怎么还有脸出来。”被砸的官兵语气极冲。
“就是啊,我要是她,识相点,自己找根白绫也吊死算了,还有何脸面活在这世上。”另一位官兵顺嘴附和道,与周围官兵哄笑起来。
墙倒众人推,这世道就这这样。
无人歌颂你的荣誉功勋,但罪名却会同毒瘤疯长,割之不去。
“你你你…你们都是归谁管的!”
宋卓气极,指着为首的官兵忿忿道。
“宋宋…宋御史…”
那几位官兵闻言一跳,猛地发现宋卓也在,笑容一僵,个个都变成了结巴。
宋卓一口气淤在胸口,上下打量着对面的官兵,瞧见官兵身上佩着的三千营印。
他冷笑道,
“萧沂的兵是吧?好啊,真是好得很呐。明天我就去好好问问他,究竟是怎么管手下的兵的!”
那几位官兵一听到萧沂的名字脸色比吃了苍蝇还难看,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宋卓面前,双手抱拳:“宋御史,行行好,求求你千万别去找萧太尉,只要你不去找他,你…你让我们做什么都行。”
宋卓挑眉:“做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
“给玉渊将军磕头道歉吧,就现在。”
“现…现在?”那几位官兵弯腰低着头,心虚地环视四周来往的过路人。
“萧…”
似乎是与被捅到萧沂面前比起来,向刘付将军道歉实在是太简单了。
那几位官兵最后的几丝犹豫也烟消云散,争先恐后地把头磕地“碰碰”响,乞求着刘付清泠的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