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洵远远瞥见萧沂手中的檀木盒子,以为是些金钗首饰,再者也是些胭脂水粉什么的。
要知道,就凭着萧沂这张祸国殃民的脸,京城里中意他的姑娘从城南排到城北还有多。
先前可从未听过他钟意过那家的女子,如今突然拿盒金钗首饰,莫不是开窍了,要去哄那家的小姑娘?
若是真的,不知道又有哪家姑娘要在深夜中默默淌泪了。
段洵双手环抱,好整以暇地倚在书桌旁,嘴边还挂着欠欠的笑容,被一袭红袍称得格外惹眼。
萧沂打量着手里的盒子,漫不经心道:“段洵,你很闲?是朝中宗正无事清闲,还是暗影阁最近事太少了不够你做?”
段洵生怕惹恼这位阴晴不定的主,连忙赔笑。
“我哪儿敢闲啊,暗影阁的事务是其他三个阁的两倍还有多,你又不是不知道,叶惊秋那小子今晚叫我去酒楼我都没去呢,论闲,谁有他叶惊秋闲啊。”
萧沂又不紧不慢道:“来找我有事?”
被这么一提醒,段洵恍然几许,他微咳一声,正嗓道:“是有点事,皇帝小儿那边有动静了。”
“朝中,还是罗刹宫?”
“是罗刹宫,他暗中找我暗影阁办事,这个价。”
段洵比了个五,在萧沂面前晃了晃。
“接还是不接?”
“什么事?”萧沂慢条斯理地泡起了茶。
段洵开口:“借刀杀人,那人好像叫什么刘……”
“去吧,办干净点。”萧沂打断段洵,头也不抬,眸光落在浮沉的茶叶上。
“对了,最近京城不太平,皇帝小儿那边多盯着点,他很可能要出手了。”
段洵犹豫着开口:“是…因为隐卷吗?”
“是,各家也要开始争了。”
一簇簇茶叶在氤氲白雾下沉沉浮浮,良久,片片茶叶舒展,任由茶水作用着沉到杯底。
团团白雾散去,仅余一缕茶叶浮在面上。
萧沂嘴角也浮起一抹浅笑:“不过都是陪衬罢了。”
他浅啜一口,起身,同段洵一齐走出房门。
待他们走远后,静静地,那盏茶杯中另一缕茶叶也缓缓浮了起来。
……
长川的春天总是来得格外早。
新春伊始,莺燕纷飞,幼花于群青之中盈了点点粉意,淡青抹粉,洋洋洒洒的花瓣和着馨馨春风凌落,如雨入池,如燕归巢。
“姑娘,长川就在前方了。”头戴蒲帽的车夫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转身朝车帘中的人吆喝着。
“有劳了。”刘付清泠素手拂帘,向车夫颔首。
马车在身后远去,刘付清泠仰头望着城关上的烫金牌匾,负剑静立,一袭玉青色衣衫仍旧飘逸。
“哎,真是可惜了……”
“你说的是昨夜贼人夜袭莲霄山的事吧,啧啧,整座山无一人幸免,真是飞来横祸啊。”
“听说莲隐道长彼时正在闭关,只得强行破关,带伤与那群贼人殊死搏斗,最后元气大伤,不知现在如何了……”
莲霄山?莲隐道长?……师父!?
突如其来的讯息“轰”的一声在脑中炸开,她整个人如遭雷击。
很难接受似的,她抓住那位行人,脱口而出:“你们在说什么?”
那位路人被问得莫名,忙着抽手,边疑惑道:“姑娘,你这是刚到长川吧,昨日那件事早就传遍了,你若真想知道些什么,不如亲自去莲霄山一探究竟。”
听罢,刘付清泠再顾不得其他,急忙丢下一句“多谢。”便朝莲霄山赶去。
约莫半个时辰,刘付清泠终于赶到。
师门大敞,和那日刘付府邸的遭遇一般无二。
刘付清泠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强忍心中翻涌的涛浪,眼泪却早已决堤,如断线珠子外涌。
她一步一步,极为缓慢地向前迈着。
每走一步,都极力压抑着,仿佛下一秒便会软跪在地上呕吐不止。
……铃铃铃
门上风铃被风扬起,似乎在向世人彰显着它的幸存。
入眼是一片冗乱芜杂,角落的杂草肆意横生,七零八落的尸体堆叠在庭院,鲜血干涸刺眼,凝在地缝中犹如一副不堪入目的画。
怎么会这样。
明明师父最是爱洁……
当年,她还在此学文习武时,因为总爱躲懒,还常常被师父罚洒扫庭院空地,当时只觉这里又大又空,满心盼着早些洒扫完。
可如今看来,当初她觉得庞大得永远也扫不完的庭院,如今破落成这幅模样,竟显得小的不可思议,小到足以将她牢牢困在回忆中,挣扎不得,也动弹不得。
师父……师父!
刘付清泠猛地回神,拔腿朝屋内奔去。
“泠儿……”
老者满头银白,道袍虽凌乱,但仙风道骨犹存。
曾经凛立威严的师父,如今就这样,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等待着生命的流逝。
在看到刘付清泠那一刹,他似解脱半释然地,朝来人缓慢伸出了手。
刘付清泠将师父扶起,焦急道:“师父,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到底发生了什么?”
莲隐道长虚弱地笑着,他将刘付清泠凌乱的发丝轻轻抚至耳边,极为缓慢地说道,
“为师…为师给你的青莲……青莲檀木盒,一定…一定要收好。”
“就当…为师送你最后一程……”
说罢,手如断线风筝直坠下,嘴角却还挂着一抹笑,看起来似乎只是安静地睡着了。
“师父……”
泪滴滑落,刘付只是麻木地抹去。
她怔在原地,心仿佛感受不到痛。
家人一个个离去,师父驾鹤西去,师门也已覆灭,诺大的玉梁,竟再无她刘付清泠的容身之所。
她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楚。
身后无人了。
……
时光翩跹而过,唯生者难挨。
而后一个月,刘付清泠都在莲霄山上为师门料理后事。
山上是住不得人了,她在山脚下重新筑了间竹屋。
清风荡山涧,丛林掩飞鹤,自然如一泓柔柔秋水,润泽大地万物,也无声治愈着刘付。
不料,这天晚上她的竹屋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轰然打破了这份表面宁静。
窗外小雨淅淅沥沥,屋外层层土壤被润湿一片,山路黑漆如鬼魅,吞噬着视野所及的一切。
若说有什么比黑夜更能掩盖罪行与血迹,那一定是雨夜。
莲霄山顶,一场厮杀悄然而至,刀光剑影无声没于暗夜。
雨还在簌簌下着,刘付清泠方吹灭烛火准备歇下。
“嘭——”
大风猛地灌进竹屋,和着泥土腥味的穿堂风将刘付清泠的睡意浇醒了大半,她顺手扯起外衣披上,又拿起佩剑朝窗边走去。
进人了。
刘付清泠耳朵一动,整个人警惕起来。
她快步走到窗边,大风正猛地往内灌,低头,脚边赫然躺了一人。
“喂,起来。”
刘付清泠踢了一脚。
“别装死。”
她又不耐烦地踢了一脚。
在确认地上的人是真的丧失行动能力之后,刘付清泠拧眉,无奈关上了窗,将那人拖进了房内。
因为救人而把自己的床榻拱手让人,她刘付才不会做这种蠢事,于是她把那人丢到一旁草席上。
那人身形颀长,约莫八尺,高是高……
就是草席差点不够用。
刘付清泠双指按住那人的脉博。
早年她带兵攻打南蛮之时,曾有一位俘虏是中医世家的传人,那人胆子虽小了些,但一手中医之术出神入化,还帮忙救助过不少军营里受伤的弟兄。后来南蛮大败,刘付清泠并没有将他杀死,而是把他留在了当地一所医馆里。
留一人命,得救成百上千人之性命。
这笔帐,她刘付还是会算的。
而就在那段和俘虏大夫相处的日子里,刘付清泠每每见他坐诊救治,首先就是替人把脉,起初她十分好奇,也就跟着他小学了一段时间。
真的学会了吗?
不清楚。
那现在,这是在...?
一分钟过去了。
两分钟过去了。
……
五分钟过去了。
……
好吧,她承认术业有专攻。
整整十分钟,刘付清泠除了感受到这人脉搏越来越弱之外……
等等,他是不是要死了?
刘付清泠浅叹一声,便准备把这堆草席卷扒卷扒,连人带席一起扔出去。
“啪嗒——”
锁扣开启的声音格外清脆,回荡在不大的竹屋内,很难让人忽略。
刘付的手瞬地停在半空中,转头向声源寻去。
这声音是...
师父给的青莲檀木盒?
刘付清泠自皇宫承旨归来那晚,这个盒子曾经开启过一次。
师父给的这个盒子颇为奇怪,外力如何也打不开,任凭刀刮火燎,外表仍无一丝一毫的损伤,唯有等待它自己开启,而每次打开之后,盒子的外层会自己消失,露出里面装有的物品和一个更小的,同样坚不可摧的青莲檀木盒。
刘付清泠心觉诧异,打开了盒子。
盒子外壳应声消失,只留下一张纸条,一个药丸和一个更小的青莲檀木盒。
她长指一撩,展开纸条,只见纸条上写到:救他。
罢了,看来是天意。
刘付清泠将药丸给那人服下,她眸光随意扫过。
眉形似剑,鼻梁高挺,皮肤白皙如瓷,尽管唇瓣惨白如纸,却丝毫不减这张脸的半分俊秀。
虽然她在军营里阅人无数,但不得不承认:
这人,确实很好看。
该怎么形容呢?
就像——
在沙漠徒步多日突然寻到一片水源...?
不对。
应该是....
夏日绵闷,蝉声扰人,他如月凉水,清了一方燥热。
“茯苓。”
刘付清泠轻唤了一声,角落窜出一个人影。
“主上,茯苓在。”那人约莫十三四岁出头,声线却有着不似这般年龄的成熟。
“查查。”刘付清泠随意指了指地上那人手中的佩剑。
说来也奇了,这人明明昏迷了,手里却紧紧攥着那把剑不肯松手,她试图把剑拽出,却怎么也拉不动。
现下,这人一身黑,除了这张出挑的脸,也就那把剑可以验明他的身份了。
“是。”
话落,茯苓闪身出了竹屋。
“咳咳...”
一身极为孱弱的咳嗽声在茯苓走后响起。
醒了?
刘付清泠拎过佩剑,剑柄抵着那人脖颈。
她淡淡开口:“何人?”
萧沂方才醒来,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般虚弱,自从十二岁那场大病之后,这是他第二次濒临死亡。
这也是他第一次被人拿剑指着逼问。
不过他躺在地上,看不清持剑人的模样。
他转眸望去,裙摆青莲暮然撞入。
萧沂眸光微动,动唇吐出四字:“在下无名。”
刘付清泠双眸微眯,将那人的表情变化捕在眼中。
而后冷声道:“敢戏弄我,你可以试试。”
说着,手上剑柄抵得更深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