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妖扭转被黑发覆盖的苍白头颅,睁着泛红的双眼看向曦煌。
曦煌扯了扯嘴唇,笑着安抚道,“您松开他,让他喘一口气。您把他勒死了,他还怎么解。”
捆绑厚朴的发丝松了几寸,女妖用沉重沙哑的声音说道,“快给我解开。”
“我真解不开她身上的锁链。”厚朴咳嗽了几声,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可是每一次呼吸,都让他的神智模糊一分,“她身上的锁链叫千丝缚,是,是广陵道君用清一法师剃度之前的头发所铸。千丝缚能锁住所有心存怨念的生灵,怨念越深,锁链越韧。要想解开锁链,除非是她消除心中的怨念。”
“哈哈哈,千丝缚。”女妖忽然发疯似地笑了起来,其声尖锐刺耳,就像针尖一样刺入人的脑髓,听得曦煌也控制不住皱紧了眉头。
看着精神愈发不正常的女妖,曦煌立即解释,“或许,锁住你的人,就是希望你放下心中的怨念呢。我认为,他其实并不是想把你锁住,而是你,自己把自己锁住了。”
女妖歪头缓缓走向曦煌,眼瞳中满是哀怨,“他不想把我锁住?他不想把我锁住会把我骗进这困妖阵,他不想把我锁住会亲手将我打伤。他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咎在我的身上,说是我杀死了他的师兄弟,刚把我困住,就娶了门主的女儿。就在那鹤隐门中,身穿红衣,敲锣打鼓,鲜红的喜服,如此刺目。哈哈哈,哈哈哈,我那么爱他,他却如此背叛我!凭什么,凭什么让我放下怨念,凭什么!”
障气涌动,女妖开始抓狂,束住她双手的锁链也发出“叮当”的声响,甚至响彻整个封灵山。
曦煌悟了,原来,是感情纠纷。
没事,这个她在娑婆幻境中看到过,她了解,她擅长。
曦煌灵机一动,慌忙抬手解释,“因为他爱你!他爱你!他不得不这样做,是你们之间,产生了误会。”
“爱我?误会?”女妖歪头看着曦煌,情绪也冷静了些许,不过厚朴却陷入了昏迷。
“对对对。”曦煌继续胡诌,“他知道你会恨他,所以才会用千丝缚将你锁住。因为,有爱,才会生恨。”
曦煌双眼微闭,继续组织语言,“他知道他对不起你,所以希望你能放下他,不要再爱他。当你不爱他了,心中自然也就没有恨了,更没有怨念了,也就能顺理成章地离开此地了。你想啊,如果,他真的想害你,真的对你一点感情都没有,为什么,没有杀死你。”
“可是,他又为何会带着他的妻儿成日站在道观之上看我?一日又一日,重复地刺激我?”
“对啊,为什么啊!”曦煌用力地拍了一下双手,“难不成,难不成只是为了引起你的嫉妒,让你发疯?不能啊!我猜测啊,可能是其中发生了什么误会,他不得不娶门主的女儿,不得不抓你,如此,才能保住你,但是他知道你们是没有未来的,所以希望你能够放下他,于是,总是带着他的夫人站在楼上刺激你,让你误以为,他不爱你了,这样你才能彻底放下,你看,他真的用心良苦啊。”
“真的……真的是这样的吗?”女妖缠住曦煌和厚朴的发丝逐渐松动,身上的障气也逐渐变淡。
“肯定是这样的,首先,他留下你的性命,就肯定没有不爱你。我觉得,他在锁住你的时候,内心肯定是非常煎熬不忍的。你就快别恨他了,你看啊,你只要放下对他的爱恨,你就自由了。”
“就自由了?”女妖的眼神有些茫然,“那为什么,当初他说,是我杀死了他的师兄弟,明明出事的时候,我们是在一起的。如果,他不这样说,鹤隐门就不会将我误解成那个杀人的妖精。”
“或许是老门主想将他的女儿许配给他,后来发现你俩在一起了,就准备亲手杀了你。门主的法力肯定是比他强的啊,为了保住你的性命,他就说是你杀了他的师兄弟,然后亲自去擒你,如此一来,既能保住你的性命,以后当你悟通想透,还能放自己自由,这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情吗?”
曦煌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真的是无比佩服自己编故事的本事。
索性女妖对男人余情未了,如今等的就是一个解释。
曦煌的开导正好为男人的所作所为找了一个借口,也让女妖相信男人根本不会这样对自己。
想通之后,女妖身体一软,瘫坐在地面上。
障气散去,月色打在满是黑树枯枝的森林里,衬得她哭泣的面容更加苍白。
曦煌立即爬到厚朴的身边,轻轻地拍打着厚朴的脸颊,确认他还有呼吸,才缓缓松了口气。
“或许,真的是我误解他了。”女妖哭泣得愈发厉害,束住她的锁链,也从手腕上松落,“这么多年,看似是他用千丝缚把我锁住,实际上,是我自己将自己困住,我没办法接受他的无情,更不甘心我对他付出的感情。我恨他,想毁掉他,怨恨得不到发泄,所以才进退无门。”
“是啊,你能想通就好。”曦煌缓缓点头,抱着厚朴坐在地上擦拭了一下头上的汗渍。
得亏是她在娑婆幻境中看了太多男女之间的恩怨纠葛,否则厚朴今天铁定祭天。
女妖垂首看了一眼地上的锁链,泪光闪烁的眼眸中溢出一丝平和,“谢谢你。”
曦煌笑着摆手,“小事儿。”
女妖支着膝盖起身时,山风恰好卷起她褪去黑气的发梢。那些纠缠了二十年的怨念化作萤火四散,可锁链坠地的脆响却惊得她指尖一颤——原来自由的声音这般寂寥。
月光漫过苍白的唇瓣,她望向鹤隐门的方向,沾满黑泥的脚心碾碎了一地将消未消的瘴气。
她抬起的左脚悬在空中——这一步跨出,究竟是撕开脓疮,还是揭掉结痂?
犹豫之时,余光忽然瞥到曦煌白到发光的肌肤和纸片一般的身躯,旁边还立着个肌肉快把道袍撑成粽叶的傻大个儿。这两人看起来就像豆腐脑配铁秤砣似的,怎么看都是出门就被妖精当零嘴的命。
女妖于心不忍,在掌心幻化出一件轻薄的纱衣递给曦煌,“这是我修行时留下的蛇蜕,将其穿在身上能够隐匿身形,护你平安。这是我蜕皮时帮助我护身的一个法宝,现今便送给你。”
曦煌笑着摆手拒绝,她原本就没想过救下女妖,只想如何平安地带厚朴离开这里,没想到误打误撞解开了千丝缚。
女妖面露一丝同情,“以你二人的情况,收下吧。”
“我二人的情况。”曦煌指着自己,“我二人什么情况?”
难不成是女妖看见自己从天而降,所以识破了她的神明真身,想给他们献宝?
曦煌瞬间把腰杆挺得比雷劫劈过的白杨还直,然后伸手接下了蛇蜕,“咳,既然你诚心供……”
尾音还在舌尖打转,女妖已化作青光直奔山门,徒留她举着纱衣在原地摆出个滑稽的请神姿势。
山风卷着不知哪儿飞来的符纸糊在她额间,就像她才是那个该封印的山精鬼魅。
曦煌揭下符纸,义正言辞,“罢了,这就叫‘痴情女勇闯负心汉,薄命神冷眼旁观!”
正说着瞥见厚朴睫毛微颤,立即切换端庄神色,“道友醒得正好,且听本神解说诛魔大计——”
半柱香之后,厚朴盯着曦煌用树枝在地上写出的七种恶念,眼神逐渐涣散,“你是说你要去冥府?”
“正是。”曦煌扔掉树枝,双手抱胸,“星君是由人类的欲念所化,所以只能由欲念所代表的反面才能彻底将他们诛灭。比如,傲慢的反面是屠夫的同情,淫·欲的反面是姬女的自尊……找到这七种善念之后,借火神的神力将其炼化成七把法器,便能杀死七位星君。不过人心叵测,找齐善念并非易事,所以我就需要去冥域向死神借全知之眼。”
“可是。”厚朴面露难色,“只有九幽盏才能通往冥府,而此物在鹤隐门当中,我们要回去吗?”
曦煌一脸惊愕,“你的意思是,我们还要回鹤隐门?”
厚朴点了点头,“九幽盏是唯一能够进入冥府的法器,往年还经常有人来借用,门主宝贝得很,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只是,我们怎么去问门主借啊,以我的身份,门主肯定不愿意借给我的。”
曦煌咬了咬嘴唇,一下子瘫坐在地面上。
看来,她要完成的第一个任务,就非常困难。
现如今,整个鹤隐门都在找寻她这个灾星,她回去那不就是自投罗网吗?
尤其是,那个女妖还见过他们,万一她将自己和厚朴的关系抖露出去,这个辅助岂不是立马完蛋?
那不用拿九幽盏了,直接收拾收拾见死神了。
好在之前女妖给了她一件能隐身的蛇蜕,只要女妖不暴露他们,或许她能想办法拿到九幽盏。
厚朴轻轻地推了一下曦煌,“小曦,怎么说?”
曦煌猛地弹起,并指为剑在虚空画了个歪扭的八卦,端的是龙虎山天师开坛的架势,“道门祖训有云,取魔窟一物济苍生,功德簿上添三斗!”
厚朴盯着地上曦煌在地上画出的“偷”字,嗫嚅道,“可是,我们好像,没这个祖训……可这不就是偷吗?”
“偷,偷什么偷?不准用这么卑劣的词汇侮辱我们伟大的事业!”她掸衣摆的架势宛如将军整肃战甲,然后义正言辞地看向被月华洗净的苍穹,“他们是星君的人,星君是反派,我们拿反派的东西拯救世界,怎么能算得上偷!顶多是,借天地之灵气补苍生之大义。”
厚朴木讷点头,那清澈的眼神完全透露出曦煌洗脑的成功。
拿了千丝缚,穿上蛇蜕,二人一起回到了鹤隐门。
只是九幽盏在出云阁,而进入出云阁需要门主的令牌。
现如今,门主刚刚回来,正在玉清殿处理女妖的事情。
因此曦煌让厚朴先带自己去了玉清殿,想找机会取得门主的令牌。
只是大门紧闭,百十来个道士拿着佩剑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暂时没有接触门主的机会。
曦煌让厚朴先回去等着,她避开道士,绕到一个偏僻的角落,看看门主和女妖究竟在说什么。
一旦女妖暴露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她就立即让厚朴卷铺盖跑路,自己独自完成取九幽盏的任务。
大殿内,女妖依偎在一个身体修长的中年男子怀里。
男子两鬓斑白,鼻梁挺直,脸颊瘦削,眼角布满皱纹,但是从立体的五官、清晰的轮廓和挺拔的身材可以看出他年少时俊美的模样。
从二人的对话来看,男子叫魏行云,女妖叫青辞。
魏行云正在向青辞解释自己这么多年的苦衷,内容和曦煌编造的,差不了太多。
只不过他并不像曦煌说的,希望青辞能够放下自己的爱意。
他说他依旧爱着青辞,但是新婚酒醉,让师妹怀上了自己的孩子。
一旦他有去梧桐岭的打算,师妹就以死相逼,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孩子没了母亲。
自他继任门主之后,就再也卸不下身上的责任,希望能够将自己的弟子培养成善良正义之士,以后就不会再去伤害无辜的妖精。
他因为自己的心软和懦弱对青辞感到十分抱歉,虽然青辞一直困在怨恨之中,但是这么多年,他也因为对爱人的愧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曦煌的耳朵尖儿抖了三抖,险些将房梁上的灰给震下来。
魏行云这套说辞,怕是连天池里养了千年的王八听了都要掀壳骂娘。
眼瞅着他将始乱终弃说得比自己下凡救世还要悲壮,曦煌默默把脚趾头在地砖上抠出了个三室一厅,“好家伙!再编下去是不是要说是青辞当年强抢民男,逼着您这位贞洁烈夫生了一窝蛇蛋?”
这哪是解释,分明是往功德箱里倒泔水还要骗香客说是琼浆玉露!
“但凡他眼角少挤两滴马尿……”余光瞥见青辞那厢已是梨花带雨掏心窝。
好家伙!这姑娘怕不是把“恋爱脑十级学者”刻在妖丹上了,法海听了都要还俗给她递帕子。
曦煌气得不停地抓挠着旁边的柱子,恨不得冲进去抓住青辞的肩膀用力摇晃,“你醒醒啊!你真的醒醒啊!”
附近的弟子听见抓挠声,纷纷抬头四处察看,“什么声音!”
曦煌慌忙放下自己的双手,只能模仿老鼠的声音“叽叽”叫了几声。
众弟子收回视线,魏行云也终于进入正题,开始询问青辞是如何解开千丝缚的。
曦煌心中一紧——好嘛!刚用蛇蜕裹严实的老底,眼瞅着要被这厮当众扒得比猴子的屁股还光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