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有时雨

雨一直没停。

滂沱的水浇注而下,将大巴车窗都糊住,温言往窗外看去,什么都看不清。

只见得到茫茫然一片昏黄。

她知道,那是被雨水冲刷带走的泥土。

嘉临是座多山也多雨的城市,往年夏季常有山洪爆发,温言回老家必经的隧道前些日子塌方正在抢修。

司机走的是临时调整的路线,他们这辆大巴,被孤零零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路上。

山道旁河流的水位还在涨。

如果深夜还没等到救援,那这一车的人都会有危险。

车上乘客一直在骂,尖细的哭声扰得人不得安宁。司机很努力,一直尝试和相关部门、公司沟通,但信号早就断了。

再稳的心态这时候都有点慌,没好气地骂了几句。

温衡没见过这阵仗,脸色吓得发白,往温言怀里缩了缩。

温言手放在他的额头上,似乎有点烫。

“妈咪,我们是被困在这儿了吗?我们会死吗?”

温言不晓得该怎么去和七岁的小孩儿谈论生死。

她从包里摸出一块小面包,拆开包装塞到温衡嘴里:“你在英国见过的雨还少吗?这只是一场小雨,等雨停了,司机叔叔就会带我们回家了。”

温衡咬下一半面包,剩下那半被他固执地递到温言面前。

“妈咪,你也吃。”

“妈咪不饿。”

“可是包里只有最后一块面包了,但是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温衡有点冷,牙齿都在打颤,“我好想吃妈咪说过的辣辣的鸡杂,还有红烧肥肠、红烧羊肉……嘉临的食物真的比京市的还要好吃很多吗?我觉得京市的东西已经很好吃了。”

温言被温衡逗笑了,一下下抚着他的头,温声说:“跟英国菜比,京市的东西当然好吃。”

她上车前,给温衡来了一串报菜名,都是这些年她最想念,却再没机会吃过的。

本来想给受英国食物荼毒的小孩儿来点美食震撼,谁知道还能遇见这档子事。

“京市的菜,没滋没味儿的,等下了车妈咪立刻带你去吃好多好吃的,吃热乎乎的,好不好?”

温衡点点头,在温言怀里蹭了蹭:“妈咪,我有点冷,想睡一会儿。”

温言没带厚衣服,在车上一片抱怨声中,从包里勉强翻出一张丝巾,给温衡裹上。

他好像真的有点发烧了。

温衡一直都是个有点倔,又有些过分懂事的小孩儿。

在英国读书时,温言不是时时刻刻都能陪着他,久而久之温衡就算不舒服也习惯了咬着牙忍,从来不跟温言讲。

就像现在。

比起一车子怨天尤人的,温言倒是不那么慌乱。

她的人生实在有过太多风浪,眼下这一阵儿短促的雨,在她看来总会停的。

比起等待别人的救援,她更想找机会自救。

这个世界太匆忙,太仓促,不是所有人都有空拉你一把的,温言很清楚这一点。

最紧要的是,这会儿温衡已经很不舒服了,不能再一直这样拖下去。

温言冒着雨下车转了一圈,然后湿漉漉地走到前排找司机。

司机像是被一车子乘客的情绪影响,见最初的努力毫无效果后也开始摆烂,一根接一根的抽烟,烟头扔了满地。

温言冷静地提醒他违规了。

司机没什么心情同这个平日里几乎难得一见的漂亮女孩儿纠缠。

他一口烟喷在温言脸上,下巴朝车上的时钟扬扬:“瞧瞧,晚上八点,水位马上就会漫上来。前面路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落石,车陷在泥里也熄火了,救援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你特么这时候跟我说违规?”

“有没有命出去都还不知道!操。真他娘的倒了八辈子血霉。”

这话又狠又阴毒,车里人却早没反应了。

哭闹了一个下午,最初的惊恐、抱怨、怨憎过后,就只剩下极度的麻木、疲倦。

饥饿、困倦侵蚀了所有人,大家开始犯困。

这其实很危险。

温言看看窗外,很冷静地开口:“熄火的原因是什么?”

“是他妈什么也不好使!陷泥里了,听得懂吗?陷泥里了!”司机情绪很不稳定。

温言淡声:“冷静点儿,看看窗外,雨小很多了。”

“小多了又怎么了——操。”司机麻木又绝望,“你能把车从泥里给我抬出来?就算抬出来又怎么样,瞧瞧前面,都是碎石根本开不动!大晚上的,我们被困这儿了,懂了吗?!”

他们被困住的这段儿,修得不大好,路面到处都是暴雨带下来的落石,路况糟糕极了。

且下雨路滑,司机应该是转弯时车轮打滑陷进公路旁的泥泞里,车子就熄火了,并不是什么不可逆转的硬件问题。

“车上这么多人,自救一下兴许车还能往外开一开,没记错的话这一段路也只剩二十多公里了。”

“——你就算真不敢开,也至少把车抬出来找个安全的地方等,你看看轮胎底下。”

司机被温言一提醒,下意识侧头看出去,顿时惊出一身汗。

“操。”

他们这段山路狭窄,轮胎陷进马路之外的泥土里,这么多人在车上哭闹,就连司机也浑然不觉,车身早就一寸寸偏过去,等泥土再被雨水浸泡得软一些,等着他们的就是下面的山谷。

山谷宛如一张空寂的大嘴咬向他们,正热烈地欢迎他们的坠落。

真要是连车带人落下去,尸骨不存。

司机狠狠吸了一口手中烟,猩红的火星子亮了一瞬。

他认真看温言一眼:“算有点血性,没给我们嘉临姑娘丢脸。”

说完司机将手里烟恶狠狠碾在车身上,起身大喊:“都他妈的别睡了,不想死这儿就起来给我抬车!别连个小姑娘家家的都比不过,就他妈会闹。”

温言松了口气。

所有男人都下了车,女人里温言最先下车,司机还拦了拦。

“你娃娃都在车上,你就莫下去了。晚上冷。”司机呶呶嘴,“再说了,这么多男的,轮不到你们这些婆娘。”

温言眉头都没皱一下:“没事儿,我身体好,下去一个,车多少也轻点。”

“加起来没几两肉,能重到哪里去。”司机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却没再拦。

有了温言的带动,好几个看着就文静的姑娘也站起来跟着要下车。

夏天大家穿得都单薄,被雨一淋,山里再冻一宿,回去肯定要生病。

温言拦住几个一看就弱不禁风的,还留了个孕妇在车上。

“辛苦几位留在车上,照顾好大家的小朋友们。”温言笑着拜托她们。

温衡脸色已经有点白了,冻得哆哆嗦嗦的。

但手里还牵着个比她矮了一头,哭得鼻涕泡儿都冒出来的小姑娘,僵硬地看着她说:“妈咪,你要小心一点。”

温言心疼地用力抱抱他:“乖,再等妈妈一会儿。”

可有可无的雨丝里,所有人都扑在泥里又爬起来,又脏又狼狈。

但车实在太重了。

废了很大的劲儿,大家才把摇摇欲坠的大巴从将倾的危险里拯救出来。

大车靠在山壁一侧,无声伫立却给了所有人一种沉默的安全感。

昏黄而瞩目的远灯里,有人带动着跳起来欢庆、拍掌,庆贺这项集体的、伟大的成功,尽管他们仍未脱离险境,但这微不足道的成果将人心迅速凝聚起来。

大家开始自发地分享物资。

温言作为引领出这个局面的头号功臣,受到了格外的优待。

温衡也因为成功照顾住几个小妹妹的情绪,被揉着脑袋夸来夸去。

他的额头更烫了,温言问了一圈,才勉强借到一颗退烧药,就着冰凉的矿泉水,给温衡喂了下去。

她心下稍安,但仍然愧疚:“温小衡,对不起,又让你跟着妈妈吃苦了。”

温衡刚被夸完,脸上烫着红晕。

他抱着温言的胳膊,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妈咪,其实这个夜晚也没有我想的那么糟糕。”

“——我本来以为我们快要上天堂,要去和爸爸团聚了呢。”

温言张张嘴,话堵在舌尖,心口有些酸涩地颤了颤。

凉津津的雨贴在被泥土浸满的后背上,她整个躯体像被白蚁驻穿了似的,风一过,就坍塌下来。

温言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热度想,她还是不够强大。

不然她一直在刻意回避,又隐含期待的,到底是什么呢。

难道还以为那个人,会天降神兵一样出现在这里,再一次带着她和温衡走出去吗。

就像十五岁那年夏天初遇一样。

不会的了。

陆淮脸色煞白,坐在副驾驶疯狂地喊:“陆知序你不要命了!下雨的山路也是能开的吗!”

从私人飞机落地后,李一白远程备好的车早就在机场候着了,半分时间都没耽误。

但距离陆淮联系不上温言也已经过去了五个多小时。

陆知序叫人联系了嘉临当地政府,相关人员很配合,可是这次山洪又急又猛,洪峰过境整座城市,到处都是被困的人。

警力实在是很客观地不够。

李一白发来的定位在一条山路几乎入口处的地方。

陆淮不理解:“她上山干什么?”

陆知序只看了一眼:“回她外公家得从那条路走。”

可山路太长,泥石封山,能抽给陆知序的警力根本不够在茫茫山道上去救一个不知具体地点的人。

陆知序已经动了一切能动用的资源。

陆淮有些慌神:“这下怎么办?”

陆知序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目光看着前方狭窄泥泞的山路,没什么犹豫。

“给林年打电话。”他吐字清晰。

陆淮却如临大敌。

林年——陆知序外公,林氏集团这四十年来的掌舵手。

如果说陆氏算是显山露水的庞然大物,林氏就是那个真正传承百年,隐于冰山下的顶级豪门。

当年是陆知序和陆迟风的母亲林步月铁了心非看上陆正亭这个穷小子,为了嫁给陆正亭,林步月生生扶持他办起来的陆氏,据说就为了让自己那眼高于顶的父亲林年能认可陆正亭。

陆淮听林夏说过,陆知序跟他外公关系其实一直挺淡的,尤其在林步月去世后,林陆两家更是没多大往来。

陆淮就远远见过那位老人家一次,身骨矍铄,很有其父风范。

那一位更是开国元勋中都有头有脸的,带军衔的人物。

林年很像他父亲,不怒自威。

几代传下来,陆淮这种在陆氏都只能算旁支的小角色,在林年面前,是真正大气都不敢喘。

林年很厉害。

但陆知序骨子里的傲气,从不允许他求助林年。否则当初也不会铁了心要将陆氏从林氏名下独立出来,为此甚至没少惹林年震怒。

林年当初放话,倘若陆知序执意如此,那陆氏的发展别想乘半点林氏东风。

陆知序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应了。

就是这样一个人,此时此刻,却破天荒主动要联系林年……

陆淮神色古怪地又问一遍:“你确定?”

陆知序的黑眸很慢地眯了眯。

晦涩的黏湿的阴冷的天气让他很不舒服似的。

他想起很多东西。

最先想起自己二十三岁那年在嘉临的葬礼上见到的,那个穿着洁白连衣裙躲起来,眼圈红得发赤却始终不肯哭出声的小姑娘。

也想起那一晚的风雨,和今天的差不多。

天上闪着雷,小姑娘下巴绷得紧紧的,咬着唇齿,宁死也不让害怕和紧张流露出丁点儿。

他的小姑娘一向是这样的。

脆弱又倔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半点依靠。

“打。”陆知序脸上覆着霜,却又在这个夜里,分明一团火似的烧起来。

他万年不变的表情好像终于有了裂缝。

陆淮在上面看到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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