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惊荔园(七)

小说:叛叔父 作者:再枯荣

按说叙白道明身份来意,丰桥不得不缓和脸色,将人请进厅上坐着,匆匆踅往廊角嚷两声“客来上茶”,便忙折回厅内,生怕九鲤说话不当中了衙门什么诡计。

不想九鲤听见要将她缉去荔园,不见慌张,反拍着手发笑,“好好好,我这就打点细软与你们去,你们等我!”

待要往出走,给丰桥一把拽住,急在她耳边提醒,“我的小姑奶奶,他们是要缉拿你!你当是领你去做客吃席呢?!再说了,荔园那地方,住的都是病人,你就不怕染上病?”

九鲤挽住他胳膊道:“哎唷丰桥叔,病怕什么,叔父开了防病的药,出来进去的人都要吃的,昨日我去了一趟,这会不是好好的?搬去那头,还可以给叔父打个下手,再说铺子里的事都忙完了,一时又不能开张,我在家也是闲闷。”

“给衙门收监看管,你当光彩呢!以后传出去,说是咱们家小姐惹上过官司,谁敢上门说亲?”

叙白在上首椅上看他二人交头接耳,耳朵里钻来“说亲”二字,不由得抬一眼垂一眼地端详九鲤,看她样子也是当年了,难道还没定下亲?

倒也是,他们庾家原居苏州乡野,乡下会有什么好人家?或许庾祺领着她到南京来,是借治疫病的机会替她寻亲事。说起来庾祺绝非等闲之人,不到三十岁就养出个这么大的女儿,想必十来岁就生了她,真是不辜负他那副皮相。

后又听见九鲤口中冒出个“叔父”来,他又暗自嘀咕,难道她果然不是庾祺所生?

想得出神的功夫,乍见个三十来岁身段高瘦的妇人端着几碗茶进门,走来跟前,“噔噔噔”将几碗茶用力放下,斜眼扫着三人,“哪来的客?我们初到南京,又没有亲朋,别是来找麻烦的——”

两个衙役起身呵斥,“我们是江宁县的官差,这是我们县丞大人,按律办差,不得放肆!”

没曾想这雨青是个硬茬子,笑着抱起胳膊,“官差有什么了不得?你做你的官,我行我的医,两不相干呀,我们庾家又不指着官府赏饭吃,还真不把当官的放在眼里。”

衙役怒道:“好个妇人!瞧你不过是个下人,竟敢如此不敬!”

雨青叉起腰来,“嗳,我下人怎么了?我下人又不是你们家的下人囖,又不吃你们官家的饭,我凭什么要敬你呀?这南京城还真是三六九等分得明明白白,当差的别管有理没理,硬是要高人一头去,我偏不服。”

九鲤忙走来拉劝,“青婶,不妨碍的,他们不过是为桩人命案子来问我些话,要带我去荔园。”

“果然当差的进家门就没好事,总不见得是给咱们送钱来的。”这雨青翻着白眼,拉过九鲤,理着她的衣襟,“去荔园做什么?”

“说是我有嫌疑,要暂且收押在那里。”

不说便罢,一说雨青愈发动怒,将条手帕甩得似一柄钢刀,颇有气势,“嫌疑?鬼嫌疑!我看他们几个兀突突走到咱们家里来,还有做贼的嫌疑呢!不成!哪也不许去,我看谁敢动粗,今日敢动粗,明日我就吊死在他们衙门的匾额底下!”

雨青一来,丰桥便不吭气了,在旁幸灾乐祸,心道碰上这不讲理的母夜叉,看你三个怎生是好!

还是叙白起身,好言好语说明一番,雨青见他相貌出挑,斯文有礼,又是县丞,不免软下态度,“真是和我们老爷说好的?”

叙白郑重点头,九鲤也来相劝,好说歹说,终于安抚下这两尊守门神,这才放了九鲤随他三人而去。

路上未见九鲤发愁,反而一脸欢喜,在街面上东瞧西瞧,一身轻松自在,有路过的男人嬉皮笑脸瞧她她也不恼,还往人卖花的篮子里买花戴。

两个衙役在后头抬着口黑漆描红大木箱子,嘴里咕哝,“瞧这架势,不知道的还当她出门踏青呢。”

叙白听见,斜他二人一眼,回头见九鲤挑定了一枝鹅黄山茶花,忙替她付钱。

九鲤一壁将花搽于髻上,一壁扇着两只眼睛笑睇他,“你这么年轻就做了县丞?想必学问一定很好。”

“不敢当,不过是依仗祖父恩德。”

以为她要追问他们的家世根底,谁知她又不问了,只是点点头,又瞅在他脸上,“你见过我叔父了?”

“庾先生?”叙白也点头,反剪起条胳膊,“我还以为他是你父亲。”

九鲤笑吟吟问:“你看我和他长得可像?”

他笑而摇首,“像倒不像,我以为你像母亲。”

“我没有母亲。”

他睐着眼,“小姐玩笑,谁会没有母亲呢?”

“我娘死得早。”九鲤一脸不以为意的神气,“我爹随后也死了。父母过世后,就是叔父把我养大,他与我爹原是同胞兄弟,自己又没有娶妻生子,所以拿我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

叙白缓缓点头,九鲤又睇着他笑,他狐疑地摸了摸脸上,“我脸上不干净?”

九鲤抿着笑摇头,自顾朝前走了。

及至荔园,似乎与前日不同了,门口的衙役盘问得紧,园中亦换了批凶相的衙役在走动。九鲤望着他们过去,退两步凑到叙白身边来探问:“是不是不抓住凶手,荔园这些人都不能回家?”

叙白点头道:“按理如此,不过他们本来有病在身,倒没所谓。”

“那除了我和杜仲,再没别的嫌疑人了?”说起来还是一脸松快。

“暂且没有。”他好奇道:“若是没有别人,就属你们的嫌疑最大,难道你不怕?”

她笑着摇头,“不怕,有我叔父在呢。”

“庾先生虽医术了得,可到底不是神仙,我想不见得有那事事称心的本事。”

九鲤没搭他这话,心只道,庾祺的本事外人哪里能尽知,他就算不是神仙,在她看来也和神仙差不多。

想来有些洋洋得意,连自己的肩膀搽着叙白的手臂也没察觉。老远给庾祺在廊下看见,板着脸喊了她一声。她放眼望进廊庑底下,见他双手反剪,脸上没表情,目中放出些凌厉的光来,就知道他有些生气了。无端端的,不知谁惹的他。

不过不要紧,她来了,还不能哄得他笑一笑么?便蹦蹦跶跶跑入廊下,“您怎么知道我来了,还出来迎我。”

不想杜仲从屋里钻出来,“谁迎你啊,师父是刚打后边过来,才刚和几个大夫商议开方呢,碰巧撞见你来了。怎么,你是打空手来的?这里可什么都没有,你怎么连换洗衣裳也不带两件来?”

说时迟那时快,两个衙役抬着口箱子上前,“小姐的东西搁在哪里?”

东厢那间屋子刚收拾出来,杜仲领了他们过去,九鲤则随庾祺进屋,一看那桌上摆着半碗茶,她问也不问,走去端起来就吃。

庾祺坐在椅上瞥她一眼,没奈何,又将目光落到叙白身上,“有劳齐大人亲自跑这一趟,既然人已接来,你也好交差了,想必公务繁忙,房中简陋,恕不多留。”

九鲤赶忙咽了茶,搁下茶碗转头笑道:“原来你姓齐啊。”

叙白看看庾祺,又看她,笑着点头。

庾祺咳嗽一声,不耐烦地在腿上弹两下灰。

叙白因见其有厌烦之色,便知趣地拱手告辞,“县令大人责令我也搬来园中查凶,期间倘或先生有什么事,可到园东寻我。”

庾祺只说了“多谢”二字,却是九鲤一句接一句绊住他,“说那日是我们最后见过姓林的,我看不尽然,他隔壁东屋里住着人,难道当夜也没和姓林的碰过面?”

叙白微笑着摇头,“那人姓关,我们问过了,他说当日你们去之前他就出去了,往后边一个相熟之人的屋里说话,说得晚了,便留在那屋里和朋友同歇的,所以并不知道你们去,当夜也没见过林默。”

“他说的就一定是真话么?”

“鱼儿,”庾祺硬着嗓子道:“不关你的事。”

九鲤转过身来乜他,细声嘟囔,“问问怕什么。”

叙白笑道:“不要紧,也不是什么机密之事。姓关的朋友可作证。”

九鲤禁不住好奇,又转身朝他走来,“会不会他那个朋友在替他遮掩?哪会这么凑巧,刚好那日我们去,姓关的就不在,随后不久那姓林的就死了,姓关的也是个病人,不好好在屋里歇着,满园子瞎跑什么?”

“小姐有所不知,那姓关的病已经大好了。何况凶手杀人,一定要有个动机,那姓关的和林默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没有害他的道理。就算他有理由杀人,怎么问起他时,他不顺水推舟把嫌疑都推在你们头上,反说也没有见过你们呢?这就不合常理。”

两个人只管站在门前说,一片温柔的晴光将他二人圈在里头,庾祺却在里头阴凉之地沉默地坐着,一间屋子,生生被那西晒的太阳隔成一明一暗两个世界似的。他冷眼看着他们,一个身着玉白绣袍,一个穿着茶色罗裙,并在一处,一样的青春貌美,算一对如诗如画的才子佳人。

他不免又想到九鲤的婚事,可这事在他来说太过生疏,没有经验,要打算也不知从哪头打算起。于是他偏开脸,望进东内间,里头空空如也,他就在那空荡荡的空气中看了半天。

九鲤听叙白说得头头是道,没想着替自己辩白,反而顺着他的话说:“你是说,我和杜仲就有杀他的动机,因为那天——”

叙白面露尴尬,“因为那天,厨下众人皆看到你与林默碰了面,他对你似有些——”

余下的话他没好意思说,怕有损她的清誉。

倏闻庾祺接过话,“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二人不由得看向庾祺,他面色如常,对死人的事既不好奇,也无怜悯,虽说是他手里救出来的命,不过死于别因,他又很没所谓。

他不耐烦再听,缓步走来拉过九鲤的腕子,又缓步往里走,提高了音调,“仲儿,送客。”

即见杜仲从门外冒出来,对叙白嘻嘻一笑,“齐大人,请回吧。”

叙白已走到廊外,又听见九鲤跑到门前来喊,“嗳!你姓齐,那叫什么?”

他回头见她扶着门框,半个身子掩在门后,茶色的裙一浪一浪地荡出来,那烂漫悠闲的波动,惹得他腔子里也似乎异样地悸动两下。

他不由得温柔亲切地笑着,“齐叙白。”

九鲤翕动着嘴唇悄声嘀咕着这名字,回转进来,正要同庾祺讲话,谁知他却拂袖踅入东内间,留下个冷淡的背影,她只得和杜仲面面相觑,撇了撇嘴。

余下半日庾祺再没讲什么话,只在屋内开方,那东屋里不知几时搬进去一张书案,贴窗放着,九鲤在外头东厢房,一条胳膊横在窗户上,正好能看见他上半身嵌在窗内,金色的光影在他侧脸轮廓上起起落落,她抬起根手指作笔,顺着那跌宕的弧线慢慢描画。

大概是觉得用药不够妥当,他写一张方,又攥成团丢开,一连废弃了许多。看来这疫病真是复杂凶险,连他都变得没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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