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祺回头举起绢灯一照,小小一团影窜得飞快,须臾已钻进路旁花丛中去了,那几丛花在半昧的月色中簌簌地摆动着。
“大概是只野猫,宅子久不住人,就成了这些小东西遮风避雨的地方。”他说完,又看自己胳膊上抓得紧紧的两只手,不由得好笑,“你七.八岁上头,最爱缠着人讲些鬼怪故事,这时却怕鬼。”
“她从来就怕,不过是装出不怕的样子,师父不知道,那时候她就吓得晚上不敢睡,非要拉我一块睡,这会却来和我要强。”杜仲搭腔道。
那时候杜仲刚没了父母,跟着庾祺学医,庾祺将他安置在家,说是学徒,可在家的待遇却与九鲤一样,也有单独的屋子,下人服侍着。所以不论旁人如何说庾祺不仁不义,只认钱不认人,他和九鲤一样敬仰着他。
庾祺说得云淡风轻,“那时候我就告诉你们,这世上可怕的不是鬼,是人。”
九鲤挽着他,还是嘴硬,“人有什么可怕的?”
“可怕之处就在人心叵测。”
她暗中不服,却也没吭声。他总是将这世间说得如此不堪,多半是吓她,还不是为了防备她惦记着出门去逛。
不一时走到那竹林,夜里看显得更乱了,到处是横枝斜影,魑魅魍魉一般。暗风细细,烛火闪动,九鲤愈发胆寒,整个身子贴在庾祺胳膊上,使他想避也避不开。
他在黑暗中朝她睨着,那鸦堆的髻梳得蓬蓬的,没戴耳珰,但两只伶俐的眼睛左瞄瞄右瞟瞟,发着星点的光,仿佛是耳边的宝石坠子。她一向看着偏瘦,想不到这样软,仿若无骨,胸.脯不经意地擦过他的胳膊,他尴尬地觉得,她的确是长大了,是个女人了。
走到太湖石前,他提着灯笼朝半高的顶上照,上头还压着几张符纸,和九鲤拾回去的一样。脚前有几支香烛,还未烧到一半,他弯腰拔起一支香来看。
九鲤跟着看道:“连这些香烛也都是新换的,杜仲你记不记得,那日我们送药过来时,这地上插的香烛都是烧尽了的。”
杜仲细想片刻摇头,“我不记得了,我根本没怎么留意这些东西。”
“吃饭你倒是不会忘。”九鲤嘀咕着又道:“我记得那时压的符纸都是黄符黑箓的,叔父,为什么祭奠小姐婴灵,用的符纸会不一样?”
庾祺丢下那没烧完的香,捻去指尖的灰,“祭的时辰,方式,还有目的不同,所用的符纸也会有所不同。”
说话像是听见林外路上有脚步声,庾祺忙叫他二人吹了灯笼,三人躲在太湖石后头。果然未几见那头款步走来个人,也打着灯笼,昏黄的一圈光照着身上绣袍,辨不清袍子的颜色,但从那走路的潇洒之气与绣纹的繁复华丽便可管中窥豹,是位家境大富的年轻公子。
九鲤悄声问:“那可是关展?”
杜仲点头,“不知哪里去了,这时才回来。”
那关展正走到太湖石下头,忽闻得身后有个妇人喊他,他驻下足来,仿佛叹了口气,声音太轻,没大听清。
他慢吞吞回身,反剪起一条胳膊待那妇人跑过来,口中喊道:“不要跑,仔细摔跤。”
那妇人原是柔歌,打着灯笼,光浑浑噩噩,但也能瞧得出是精心打扮。她到跟前将他狠剜一眼,“少充好心,哼,你还怕我摔跤?你心里只怕恨不得我摔死,就再不来纠缠你了。”
关展笑起来,“这是哪里话?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就算不是夫妻,也有一段露水情缘在,我怎会咒你死?”
“你巴不得只是一段露水情缘,转头就好撇得干干净净了。”
关展敛了一半笑脸,嗓音却仍然温柔,“除了露水情缘,你还盼有什么?我早同你说得清楚,我家中已有妻房,我们关家家训,也不能纳你为妾。”说着略顿一顿,又笑,“你倘或是要别的什么呢,那好说,我关家有的是钱。”
“呸!”柔歌啐一口,别过身,两条胳膊颇有气势地抱起来,正对着坡上那太湖石,“姑奶奶也不缺你那几个钱,你出去打听打听,我一月挣多少银子。”
“说句实话,当初你替那小阿锦出头,主动到我房中,我正是喜欢你这侠肝义胆和这副爽利的脾气。现今过了这么些日子了,也到头了,何必纠缠?反失了你爽快的个性。”他隔着段距离,对着她的侧影笑了笑。
那嗓音听起来靡靡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又像有些情真意切。九鲤看不清他的脸,但只听他的声音也觉得该是个相貌英俊的男人。自然了,倘或不是,柔歌这样性情的女子也不会为他如此倾心。
她仿佛看见柔歌含着泪光,像是月亮掉了块碎片在她眼睛里。她久不说话,大概也是怕泄露嗓子里的一缕哭腔。
不知怎的,九鲤也无端端有点鼻子发酸,漆黑中睐了眼庾祺,也看不见他的神情,不过想他才不会为别人的私情动容,他也从不说儿女情长的话。
庾祺似察觉到她在看他,也睐她一眼,她又像在发呆,眼睛痴痴愣愣,心绪不知飘到了何处。到年纪的姑娘,对男女之情一点既通,他简直担心小路上那二人会有什么亲昵举动,否则他三人岂不难堪?
隔了一会柔歌才开口,声音显得不大自然,“你少捧我,我不吃你这套,露水姻缘我比谁不清楚?你我出了这荔园该是陌路人就还是陌路人,可一日不出去,就做一日的相好,这是咱们有言在先的。是你说话不算话,怎么又搭上了那卢家媳妇呢?”
关展又笑,“不见得相好只能做一个吧?男人不论何时何地,总是三心二意的。”
柔歌转回身,提起灯笼将他的脸照亮了,“你承认和那卢家媳妇勾搭上了?”
“我从来也没有不承认呐。”
柔歌笑着点点头,像是无计可施地把灯笼放下来。
关展见她又不说话,也不走,便温柔相劝,“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歇着吧,人家说这林子里闹鬼,你就不怕?”
“闹鬼?”她冷哼一声,朝黑魆魆的林子里看一眼,“笑话,别人怕我不怕,我这样的娼.妇粉头本来就活在阴司地狱里,岂会怕鬼?”
“好了好了,又赌起气来了,说这样的话叫人听也不忍听。我送你回去,要吵架明日再来同我吵,这会冷得很,病好容易才好,别又弄坏了。”
说着连拉带哄地将她往林外领。她的手给他握着,不禁变成柔软的调子,“还说鬼来吓我,你隔壁的林大官人死了,也没见你怕过。”
“我怕他?他那个人,活着上不了台面,死了做鬼也是个下流的鬼,我更不必怕他。”
“你只管说别人,好像就你是上流似的,不是一样爱跟女人厮混?”
“非也非也,我跟女人在一起,图的是情。他不过是图色,这好色之人急性起来,有时候怕是连嘴也顾不上挑。”
柔歌含笑啐他,“我看都一样!”
说话间二人终于出了林子,那灯笼看不见了,九鲤三人才由太湖石后头走下坡来。还不及点灯,林中满是苔藓,九鲤一个不留心便趔趄几步,幸得庾祺回身,她一下扑在他怀里。
她脑子里想着那二人说的“情”和“色”之争,本就辨不清,听见他的心跳声,益发晕头转向,脸上也发热起来。
“这么大了还是跌跌撞撞的。”庾祺责怪一句,声音却低柔得不含责怪的意思。
杜仲忙将灯笼点上递过来,烛光匆匆掠过他的脸,神色很是不自在。他牵着九鲤下了坡便丢开手,独自朝前走了,九鲤在后头看他的背影,总觉那背影有点不同寻常的消沉冷淡。
该夜她久未能睡着,怪是茶沏得浓了,床上躺不住,便又起来爬到榻上去抱膝而坐,也不知什么时辰,纱窗外的月亮比先前皎洁许多,仰头看着,又想起柔歌的泪光。
那月光犹如一把利刃,斜斜地从窗户插.到庾祺的书案上,在昏暗中也有点触目。
案上虽点着灯,火苗却像在打瞌睡,昏昏沉沉的。他不敢再多点一盏灯,因为总是想到九鲤撞来他怀中的情形,总想到那“温香软玉”的触感。他感到万分羞愧,像犯了最不该犯的霪邪大罪。一面又觉得,老是这样想到,也像是在回味。他在半黑中不自觉的这抹微笑,更是罪加三等。
隔会他阖上眼睛,很久才睁开,忽然发现,眼下的局面在他们二人来说,都是一种危险。
次日一早,他走去东厢房吩咐杜仲将叙白请来,九鲤此刻正盘着腿儿在榻上吃早饭,听见要请叙白,忽地眼露惊喜,“昨晚上您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杜仲让他坐这头,捧着碗挤到九鲤那头去。他坐下来问:“还记不记得那些烧不过半的香烛?”
杜仲连连点头,“那些香烛有问题?”
“香烛没什么问题,只是从那些香烛上,可以推算出祭奠的时间。”
九鲤稍思片刻,搁住碗,“我知道了,那日我们给林默送药,看见的还是旧的符纸与烧尽的香烛,可见在那时之后,果然是有人去祭奠过李家小姐,所以才新换了那些东西。可香烛燃不过半,大概是因为下雨所致,而这几日内仅有林默死的那夜下过雨。”
庾祺目光里透出些许赞赏之意。
杜仲却听得发懵,“这和林默的死有什么关系?”
九鲤敲他脑袋一下,“你真是猪脑子,你想啊,小竹林就在林默的屋子外头,大有可能祭奠的人当夜看见过案发。也或许——杀人凶手根本就是那个祭奠之人!”
经此一说,杜仲恍然大悟,“这不就是说那李家有大嫌疑了?”
庾祺道:“要你请那齐大人过来,就是想问问李家。你吃完饭快去。”
吩咐完出来,随即杜仲与九鲤胡乱吃了几口饭,也拉拉拽拽地出来,是九鲤要跟着去,杜仲不许。
庾祺正在廊角静听他二人相争一会,忽然发话,“鱼儿要去就让她同你一道去。”
无论怎样舍不得,真格是到了该给九鲤议亲的时候,再延宕下去,只怕有他自己也不能掌握的事情发生。她过分依赖自己,而一个男人轻而易举就能将一个女人对他的依赖放任成爱,何况是一个情窦未开的少女。
要说九鲤的亲事,论人材相貌,叙白倒是个合适的人选,又听说他们齐家是书香门第,眼下虽然官场落寞些,可小官自有小官的自在,离朝堂上的波诡云谲还有些距离。何况齐家几辈积攒下来,很算得上根基深厚。反正眼下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不如暂且允许他们有礼相交着也无不可。
不过这打算归打算,嗓音听着却不大甘愿,暗含着无奈妥协后的一份落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