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惊荔园(二十)

小说:叛叔父 作者:再枯荣

次日起来,仍旧微雨纤纤,九鲤正在东厢换衣裳,听见众大夫在庾祺门前汇集,忙不迭整好鬓鬟插上珠钗出去,还要跟着去巡诊。

那徐卿见她,少不得酸讽两句,“庾家真是人才辈出,连侄女也会诊脉。倒也是,庾大夫自己没个儿子可继衣钵,只好教给侄女徒弟。”

九鲤忍不住道:“您倒是有儿子,却听说您家的公子成日在外忙着吃喝耍钱,就是没工夫学您的本事。”

徐卿气得吹胡子瞪眼,待要骂,有个人称“魏老”的老大夫出来调停,“嗳,徐大夫是长辈,可不要为一两句玩笑就当真生了气,这可有失长辈的器量。”

这魏老不单是个大夫,还是南京城中持官贴的药行牙纪,和官府最是亲近,城中药材经营交易,多靠他周旋调停,在业内德高望重,徐卿也不能不看他的脸面。

他弹压住徐卿,转头拉住庾祺的腕子,凑进他伞里和他说:“庾大夫,我看你家这丫头聪明伶俐,模样又好,又不怯场,不像那些人家的姑娘,家世门第再好,见着生人也是一声不吭,畏畏缩缩羞羞答答的,我反看不上。”

言下之意,倒是看中九鲤了?庾祺睐他一眼,不动声色别开腕子,“魏老谬赞了。”

“嗳,老朽说的可是真心话。只是不知你家这小姐年十几,可曾定下人家没有?”

听说这魏老有两个孙子,正是当年,听他这口气是打上了九鲤的主意,庾祺满心厌烦,像是给人架在炉上烤着,上不去也下不来,只得随口敷衍,“倒是看中了一户人家,眼下正在考虑。”

魏老只得讪笑着点头,“好,好好,愿庾大夫喜结贵亲,好事终成。”

偏给杜仲听见,在后面埋着脑袋想,替九鲤看中了一户人家?谁家?怎么从未听庾祺提起?思前想后,他们到南京来不到一月,结识的人有限,看家世门第人才皆好的唯有齐叙白一人,难道是他?

这也好,只看九鲤与叙白往来这些时日,似乎也有两分要好的意思,这恐怕也合了九鲤的心。他暗暗替她高兴,笑不禁浮到面上来。

九鲤见他在前头鬼鬼祟祟地偷笑,上前一步,把伞罩在他头上,“叔父和那老魏公在前头说什么?”

杜仲先抿着笑摇头,后来忍不住,又附耳和她说:“像在说你的亲事,”

不想话未说完,九鲤脸色急转直下,瞪他一眼,不像羞臊,像是真生了气,也不骂他,把伞塞在他手里,不再听他说话,远远走到一边去。

沉默中只恨自己多嘴问这一句,没听见庾祺果然在议她的亲事就罢了,全当没这回事,眼下真听见有这回事了,觉得身后有千军万马追着撵着,迫她快快长大,快快离开家似的。

庾祺久没听见他两个打闹的声气,回头一看,见她落在人群后头,手闲来扯片叶折朵花,脸上怫然不悦,雨靡靡飘在她身上,使这光景瞧着更是惨淡。

他举着伞朝她喊:“鱼儿过来。”

九鲤偏停住脚,脸偏向高高的一丛花枝前,扯下来细碎的叶片,掐烂了,又丢开。

他只得撇下众人朝后走来,拿伞罩住她,“伞也不打,又和谁置气?”

她朝前瞥一眼,“那个老魏公,我可不喜欢他!多管闲事。”

庾祺只当她是怨魏老调停她与徐卿的口舌,令她更多的讥风之语没了用武之地。不过倒和他厌在一处,他垂下眼皮轻轻一笑,“正好,我也烦他。”

“真的?”

庾祺点下头.

她这才笑靥重开,两手扒着他胳膊,在他眼皮底下仰起面孔,“柔歌姐和小阿锦的房里,我去替您看诊好不好?反正我和她们相熟,省得您多跑一趟了。”

他想起她很小的时候,太矮了,小小一团软肉,他坐在椅上,她也是攀住他的胳膊爬进他怀里。

眼前却是她长大后的脸,脱了大半丰腴稚气,五官添了几分女人的韵味,那双清澈纯真的眼睛也幻化出一丝如烟如雾的妩媚。他猝不及防打了个寒颤,恍惚中眼色渐冷,将那条给她攀着的胳膊反剪到身后,伞递与她,转身朝前走了,“你去吧,看完就回房去,下着雨,别瞎跑。”

九鲤干瞪了一会眼,渐渐生气软化成一股莫名的幽怨。好在他也厌烦那魏老,想必他说什么他不会听进耳朵里去,也许她的亲事就是那糟老头子多事一问,他敷衍一说而已。她暂且放下心,独自转去柔歌她们房中。

可巧柔歌与小阿锦正要往大屋去候诊,刚在廊庑下把伞撑开,一见她撑伞而来,柔歌又收了伞,笑望着她,“唷,你怎么自己过来了?”

九鲤捉裙上阶,收伞笑道:“下着雨,怕你们跑来跑去着了风寒,叔父打发我来替你两个看诊,不知你们放不放心我啊?”

柔歌一改往日高傲,奉承了两句,“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跟着庾大夫长大,只怕你的医术比那些个半壶水响叮当的老大夫们强多了!再说我早好得差不多了,小阿锦吃了你送的药丸,也精神了许多,可见你是个有真本事的。”

说着迎她进屋,小阿锦先诊了脉,说好了许多,便对着九鲤谢了又谢。

柔歌在旁笑道:“光嘴上谢,就是谢上一百句谁不会?庾姑娘过来一趟,连碗热茶也不给吃?你去厨房里要壶热水来。”

九鲤听她分明是有意打发了小阿锦,想必和她想的一样,柔歌是揣着话要对她说,只看说的话是不是在她预料之中。

谁知柔歌左顾右盼,半晌还是说自己的身子骨。她的病早好了,有什么可说的?九鲤正等得不耐烦,原来她是为抛砖引玉。

她道:“嗨,其实病好了又出不去的也不止我一个,都是为那杀千刀的林默!我听说,昨日大屋里那个卢家媳妇也嚷着要出去,也是不给她出去。”

九鲤趁势点头道:“这事我知道,听说她前夜里撞见鬼了,怕鬼缠她,所以急着要出去,说话疯疯癫癫的,不知到底有没有那回事。”

柔歌站起身,甩开手帕一笑,“管她是真是假呢,要我说,她要回家就放她回家好了!听说她家里还有个学说话的孩子,绊她在这园子里,岂不误了她家里的事?我看那班衙役倒是蛮敬重你叔父的,你心肠好,不如你去对你叔父说说,让他跟那张捕头说一声,放人回家去好了。”

九鲤在床沿上坐着微笑,“我叔父最不爱管人家的闲事,昨日我就说过了,他不理会,我也没法子。我倒要去替那卢嫂子出个主意,她不过是怕李家小姐的婴灵缠上她,我看无冤无仇的,缠她做什么?今日去那石头前烧些香烛纸钱祭她一回也就好了。”

柔歌背着身未接话,只看她那婀娜背影,像是想着什么出神。

吃过茶出来,回到房中,用毕午饭,雨又下大了些,到晚饭时候方有雨停之势。九鲤倚门站着,望着天不愁反笑,心道还亏老天爷成全,耽搁到天黑,那时候装作卢家媳妇到竹林里去烧纸,正好那“鬼”白天不好出来,晚上才是现形的时候,这才叫天时地利人和。

庾祺从碧纱橱内开完方子出来,见她手扶门框笑得两分狡诈,便走到椅上坐着倒茶吃,“你又在想什么鬼主意?”

九鲤嘻嘻掉身进来,去寻灯烛点上,“正是在想鬼主意呢,捉鬼的主意!”

“噢?是捉那小竹林里的鬼?”

“除了那只鬼还有别的鬼么?”

庾祺呷了口茶,澹然道:“想了个什么主意,说来我听听。”

九鲤走到他身边,附耳细说了一阵。呼出的热气直朝他耳多里灌,像有支轻盈鹅毛在里头搔痒。他不得不咽了两下喉头止痒,把脑袋偏开些,“亏你想得到是她。”

“不然咱们在那小竹林里来来回回好几趟,怎么咱们不撞见鬼,偏是那卢嫂子撞见?”

“有理。”庾祺点着头,“你把这鬼抓出来也好,免得流言四起,成全了那个故布鬼阵之人。”

“这么说,您是许我去囖?”

庾祺笑得没奈何,“我不许你去你就不去?只怕早就打算好了,只等天一黑,雨一停,就伙同仲儿溜出去。”

恰值杜仲提了晚饭回来,听如此说,看看九鲤,又向庾祺嬉皮笑脸道:“都是鱼儿拿的主意,我是怕黑灯瞎火的她一个人去真遇见鬼。”

得庾祺应允,九鲤行事行得堂而皇之,只等雨一停,便换上了卢家媳妇的一身衣裳,并杜仲往园东小竹林里去。

她穿别人的衣裳不自在,一路上拉着扯着,自视自度,“单瞧身形,像卢嫂子么?”

杜仲看着点头,“像,你与她身量差不多,一会灯笼灭了,黑灯瞎火的只是个人影,谁能分辨出来?”

“你如何对卢嫂子说的?”

“我说借她的衣裳替她解煞,她巴不得呢。”

九鲤点点头,说话间已近小竹林,她叫杜仲在此等候,只等她喊再跑到林间拿鬼。自己独身进去,也不拿灯笼,正好趁着那点月色,叫装神弄鬼的人不能分辨。

慢慢走到那太湖石下头,果然听见有些窸窸窣窣的响动,她故意停住脚,朝那太湖石窥探。就和卢家媳妇说的一样,只见一只小脚往那石头后面一缩!连着片裙角一齐缩了进去。

这么黑魆魆的,偏在这死过人的地方有这动静,要不是她心有所料,只怕也要被这情形吓一大跳。

说时迟那时快,她提起裙子便往坡上跑去,一下跳在太湖石后面,摁住个人便喊杜仲。

顷刻杜仲提着灯笼跑来,拿灯朝地上一照,嘿嘿笑两声,“还真是你!”

柔歌哪想到这“卢家媳妇”是假的?冷不防给九鲤揿在地上,借着灯笼一看是他二人,一时又恼又臊,恨恨地把膀子扭了扭,“松开!”

九鲤松开手后故作惊诧,“柔歌姐,怎的是你?”

柔歌想到她早上那番话,忽然明白是中了她的计,益发生气,起身重重拍着衣裙,“你还问?不就是你故意摆我这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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