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玄戈的主意,得到了老爷子的支持,他坚信自家文曲星孙儿说的话不会有错。再说眼前形势也确实如自家乖孙所言,有所准备总比没有好。南宁县那低矮的土城墙并不足以抵挡流民,若果真如孙儿所言,他们一家呆在城里才如瓮中捉鳖。
江老爷子拍板了,三兄弟就算反对也无效。
第二天,江老爷子就让仆从收拾好了行囊回乡里,有领居相问,江老爷子通通以回乡避暑搪塞过去。
一辆鸡公车上,黄云芳带着两个孩子坐着,满心不甘。满以为嫁进地主家就能过好日子,谁想不但要跟着一大家子吃粗粮,现在连城里的宅子都不能住了。她碰了碰黄明书:“压低声音道,大少爷还小不懂事,胡闹,老爷子怎么也跟着胡闹?你和二叔三叔他们也不劝劝?”
江明书白妻子一眼:他是没劝吗,老爷子根本不听他的话,还说他们兄弟几个是放屁,他乖孙说的一定是对的。
江明书也不知道他那儿大儿子给自家老爷子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老爷子就对大儿子这么言听计从。
他摸着下巴看向正和老爷子一起上马车的江玄戈,虽面皮白净,却是胖墩儿一个,笑起来典型的自主家的胖小子。
看一眼江玄戈和老爷子坐的大马车,再看看他坐的鸡公车,心里腹诽:老子遭罪儿享受,真是倒反天罡
好在清晨出门,天气并不太热,出了城门,便见满地的流民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个个形如枯槁,有人跪在路边典卖儿女,一个女娃一斗粮,一个男丁两斗,这些孩子和牲畜无异,供大户人家挑挑拣拣。被选中了的孩子父母捧着粮食千恩万谢。
而那些没被选中的孩子有的已经饿得奄奄一息,被流民中强壮的人盯上了,他们眼睛泛着绿光,在打什么主意不言而喻。
江玄戈不想管,这么多流民,他救不了。可对上一个孩子强烈求生的目光时,江玄戈终于还是暗叹口气,能救一个是一个。
他在流民中买了二十个孩子,这二十个有男有女,都已经饿的快断气。
见到粮食,有身形稍显高大的男人想上前,最终被胡管家和王三手里的长刀摁住了步伐。
从县城回乡的这段路,不时有衣衫褴褛的灾民沿着土路麻木的移动,他们也不知道到哪里才能找到一条活路,只能向前一直走。
江家庄子位于南宁县的大别乡,大别乡下辖大户中户佃户自耕农共计五百户,以一百一十户为一里,设立五位里长,人口共计八千出头,为了节省赋税,家家户户几乎都不分家,常常是三代甚至四代同堂,所以一个户头下十几人二十人很正常。
庄子里住了二十几家庄户,这些庄户平日里除了种地,更多的是负责守卫庄子,王四是王三的兄弟,两人是这些庄户的领头,王三去了城里,王四留守庄子带领庄户。
乡里的这些大户,都豢养了庄户。
昨天王三就收到了主家要回庄的消息,早已把一切都准备好。江家庄子建了不矮的围墙,比县城那摇摇欲坠的城墙要坚固几分。
主家每年都要回庄子避暑,顺便督促夏收,庄子里的庄户不觉奇怪。江玄戈让胡管家把买的那些孩子带下去好好洗漱一番,“先安排他们吃点流食,饿的太狠不能马上就荤。”
胡管家是大管家,他回来了,庄子自然由他接管,听了江玄戈的话点头应是。把二十个孩子带下去,很快庄子在他的安排下井井有条起来。
傍晚时分,江老爷子带着江家三兄弟和江玄戈去了江家宗祠,没过一会儿,江家另外两支族人也来了。
儿臂粗的油蜡点燃,照亮了昏暗的宗祠。
坐在首位,已经年逾六十满脸沟壑的江守仁抽着大烟,拧眉问江老爷子:“守德,你把我们都叫来祠堂到底何事?”
旁边的江怀中也疑惑看向江老爷子,问道:“难道事关彘儿科考?”
江守仁的父亲与江怀中祖父还有江老爷子祖父出自江家同枝,江守仁乃江守德也就是江老爷子堂叔,江怀中是江老爷子的旁支堂弟。虽然在江玄戈看来这些关系算不上嫡亲血脉,但古代人有古代人的生存智慧,在这里,抱团,才是家族繁衍兴盛的出路。这些都是江家的族人,堂兄和亲兄弟并无区别。
江守仁便道:“守德,彘儿科考乃全族大事,有任何用得着的地方你只管开口。”,他看向白白胖胖的江玄戈,露出一个和蔼的笑。
虽然堂侄吹他这个宝贝金孙是文曲星下凡,以后定能考状元的话他不怎么相信。但江玄戈小小年纪就考过了童生却做不得假,这么小,以后考秀才的希望很大。只要江玄戈考过了秀才,依他们江家在南宁县的根基,全族使使力给江玄戈在县衙谋一个县丞的职位并不难。这个年代,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绝不是一句空话。江家之所以能在乡里当不小的地主,好几代人逐渐扩大家业,便是因为祖上出了一位县丞,余荫子孙至今。江玄戈要是能当上县丞,就能续上祖辈的荣耀,也能压县里其他大户一头。
江老爷子摇头:“二叔,守中,和彘儿科考没关.....”,他沉吟一番,把江玄戈说的那些话挑着重点讲了,当然部分大逆不道的话被他隐去。
江守仁和江怀中只是其他两支的代表,两支跟来的还有其他族人,闻言,这两支江家人面面相觑。
江守仁是二房的代表,也是江家的族长,闻言,老迈却依然锐利的眼神看向江老爷子:“果真到了如此境地?”
江怀中道:“我们江家在乡里置业百年,乡里除了庄户,就是我们的佃户,就算受灾,也不至于冲击我们这些庄家,离了我们,他们去哪儿讨活口?”
其他江家族人纷纷点头,都认为江老爷子夸大其词,以前灾年又不是没有流民,那些流民最多在外面流连两个月左右,等到秋收或者家乡赈灾粮食一到,她们就回去了。
而且那些流民温顺得很,给一口吃的就感恩戴德,哪里有胆子和力气攻击乡里。
“族长,叔族,这次不一样。”,江玄戈从江老爷子身后走出来,仰着小脸,为了不被人因为他年纪小而忽略,特意站直了身体。江守仁眼神在江玄戈挺着的小肚子巡回一圈,看着他故作老成的模样,忍不住失笑。
江玄戈气闷,暗暗使劲将自己的小肚子收回去,咳嗽一声,尽量严肃道:“不知族长和族叔有没有看朝廷的邸报,去年中原四省大旱,赤地千里,虽朝廷没有公布具体灾情,但去年从北方流传下来的流民,到达我们县的就有近万人,我们在大梁西南边界,这些流民从北方到我们这里经过了漫长的路途。这么遥远,到了我们这里还有近万人,说明什么?”
小小的人站在祠堂中央,随着他的话,原本漫不经心的族人们渐渐收敛了神色。
“只能说明去年北方来的流民已经铺天盖地,今年灾情更甚,流民只会更多。而糟糕的是,悦江府本地的灾情也比去年严重,去年我们本地的佃户家家户户基本都没了余粮,都等着今年的秋收。可今年他们能收多少呢?就算有收获,交给我们租子,交掉衙门的赋税以后,只怕不仅不剩,还要倒欠。”,江玄戈低叹一声:“人一旦挨饿,会很可怕呐.....”
“不可能,以前有灾情,大家也熬过来了,我们没加收租子,一直都是五成。”当然,饿死人肯定在所难免,可是灾年只要死掉老人,换得家中劳力和孩童能活下来,这些佃户就不会乱。他们当了这么多年的地主,怎会不知道这些。
江玄戈笑一声,语义不明,让他稚嫩的脸庞显得有几分莫测:“可是我们的地多了。”
“地多了又怎么.....”江怀中忽然住口,猛然盯住江玄戈。是啊,地主的地多了,自耕农的地就少了。这几年他们这些地主手里的地快速增多,不过五年时间,就增加了两成。
地主的地多了,到手的粮自然也多了,那自耕农和佃户能吃到嘴里的粮食自然就会变少,再加上接连的灾年....
江守仁接连快速抽了几口烟,抽的急了被呛住连声咳嗽,后面站着的孙子忙帮他拍背。
江守仁摆摆手,平息了咳嗽后,坐直身体,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分嘶哑:“玄戈,你可有应对之法?”
江玄戈冲江守仁和江怀中拱拱两只胖手:“如今想要自保,唯有先抱住那些佃户的命,这样我们才能用佃户的命来守护我们的命。”
江玄戈草草算了一下,想要守卫住乡里,至少要组织一支千人队伍,而且这只队伍还要具备基本的作战能力。
就算一个青壮年一天只吃一斤粮,一千人一天也要1000斤粮食,也就是十担,而想要改变这种情况,至少要持续到明天秋天获得收获,至少需要三千担粮食。
这还是建立在乡里的佃户和自耕农不乱,他们只需要防备外来流民和劫匪的基础上。
“如果只有我们三家,每家至少得出一千担粮食。”江玄戈将账算得明明白白,让祠堂里的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一千担粮食是什么概念,这么说吧,如果不是灾年,他们一家能够收五百担就顶天了,现在张玄戈一张口就是两年的收获。
要粮还是要命,这个选择题并不难做。
江守仁猛吸了几口烟站起来,盯着江玄戈看了会儿,对江老爷子和江怀中道:“南乡并不只有我们江家,没道理保卫乡里只有我们一家出血。怀中,守德,明天你们和我一起去找张家、柳家。”这便是认同江玄戈的说法了。
第二天直到傍晚,江老爷子才回到庄子。
“柳家愿意出六百担,其他几户一家愿意出三百担,还有其余几户殷实人家一户凑了一百担。张家不愿意,并说他们的安危不用其他人操心,如果真有流民,守军和官府自然会抵挡。”
江玄戈背着胖乎乎的手,手指在背后搓了搓:“祖父,三千担粮食已经足够,其他人不愿意,那就随他们吧。”
江老爷子去游说还被张家人一顿嘲讽,心底自然有气,闻言点头道:“对,随他们去,他们自己找死,到时候怪不得我们。”
回头看到胖乎乎的乖孙一副小大人模样,忍不住摸了一把他圆鼓鼓的肚子:“这些事儿有祖父呢,彘儿安心准备科举便是。”
待江老爷子走后,江玄戈看了看自己一身软乎乎的肉,第一百次念叨着要减肥。胡青竹给江玄戈添了水:“少爷哦,你可别想着要瘦了,你要是清减一斤肉,老太爷只怕会心疼的撅过去。”
江玄戈看向竹竿一样的胡青竹,阴测测地说:“你要是不给祖父打小报告,我这身肉早就减下来了。”
胡青竹委屈:上次少爷稍微清减一点,老太爷差点要了他半条命,他被老太爷逼着,有什么办法!
挥退胡青竹,江玄戈收敛神情,低眉,透过纱窗的昏暗光线照在他肥嘟嘟的白嫩脸庞上,遮掩住了他眼里的淡漠:灾年,到处都在死人,人命比草贱,这群地主扒在佃户的身上吸了这么多年的血,到了如今的境况都不愿意出点血自救,死一死又怎么了?谁都不比谁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