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天旋地转后,她落进温暖宽厚的怀抱中。
桓符眼底的不悦更甚,他沉吟半晌,敛下眼底的怒色,抚掌大笑:“善,珩渊兄言之有理。”
王珞沅讶然,桓符竟是这般看重这位郎君;不过,他能在桓符的威势之下从容以对,也着实不可小觑,当世隐士不外如是。
杜珩渊带她回到席间,落座后,顺手为她束好散落的青丝,笑意盈盈地撩眸:
“若非蒙公厚爱,某一介草民如何得拥曼妙女郎入怀——实不相瞒,某对女郎一见倾心,女郎如何称呼。”
袖袍错落交叠,王珞沅紧攥的拳落入他的掌中,手指被轻柔的力道撑开。
杜珩渊小心翼翼地拨开她伤口处的绢丝,取出一张干净的帕子重新为她覆上。
“郎君唤奴元儿便可。”
“可是一元复始之元?”
他竟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惊讶之余,王珞沅面上却不忘换上茫然无措的神色:“奴不服石,阿娘说那是大人们的爱好……”
王珞沅半侧身子倚着的胸膛轻颤,杜珩渊笑得浪荡肆意:“元儿娇俏可爱,深得某之心。”
这厮实乃登徒子也,如何当得起与隐士相提并论。王珞沅暗啐,装作害羞地转开视线。
那厢,清媚衣衫凌乱,倒在桓符怀中。
桓符手中动作一顿,饶有兴致地看向王珞沅二人:“吾观之,珩渊兄甚悦此女,如此,吾便做主将她赏你了。”
杜珩渊的欣喜溢于言表,他慌忙放下王珞沅,双手交叠置于前,躬身拜谢。
“此前相邀,皆为吾肺腑之言,三日后,吾于此静候佳音。来人,送珩渊兄。”
不过刹那,王珞沅又落回杜珩渊怀中,被抱着向外走。
伏在郎君的肩上,她隐晦地抬眸窥见,清媚在桓符的掌下扬颈望来,眼底如泼墨般黑沉。
甫一踏进马车,杜珩渊便立时将王珞沅放下来。
他拉开两人的距离:“女郎见谅,某方才多有冒犯,待远离桓符视线,女郎便可自行离去。”
王珞沅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之人,若他好好洗漱一番,倒也瑰资俊伟,且算他是位难得的君子。
既然如此——
一滴清泪滑落,王珞沅神色哀婉:“世道艰险,奴一介孤身女郎,无处可去。”
“高山流水之音犹在耳,某观之,女郎通身气度不俗,定非一般人也。某不过区区流民,凡有所请,担当不起。”杜珩渊目露怜意,开口却是拒绝。
王珞沅一怔,半晌后拭去眼角泪水,凝眸望向对方,神色笃定:“郎君可是想投入桓符门下?”
杜珩渊轻嗤:“不过为糊口尔。”
王珞沅勾起唇角:“不然,我笃信郎君之志远非此也,桓符亦非可栖良木。”
杜珩渊不置可否。
“若郎君助我平安抵达建邺,功名利禄可尽予君。”
杜珩渊眼尾上挑,骤然凑近王珞沅,伸手将她的耳垂揉得通红,混不吝地笑:“若某想要女郎呢?”
这厮简直放浪形骸、胆大包天,王珞沅双颊绯红,眼底却无波澜,她缓声开口:“可。”
杜珩渊收起笑,难掩错愕:“世家女儿可是都如女郎一般不拘小节?某不过玩笑尔,倒是蒙女郎错爱。”
“谁爱你,登徒子!”王珞沅忍无可忍。
杜珩渊大笑:“女郎这般模样,倒真实可爱些。”
王珞沅仔细琢磨他所言的总总,惊诧于他眼力的同时,隐约察觉出他言语间对世家颇有微词。
“天下熙熙,一盈一虚,一治一乱,所以然者,何也?其君贤不肖不等乎,其天时变化自然乎?”①
杜珩渊的眼神逐渐变得炙热,唇瓣抿成一道线。
“官者,事之所主,为治之本也。”②王珞沅继续背诵。
“女郎此乃何意?”
“父亲看重我,允我进出他书房,我曾悉数背下父亲所藏兵书。”王珞沅眉眼弯起,点到为止。
杜珩渊终于动容,在她身前撩袍屈膝,执起她的手置于额际,微微躬身仰头:
“某代天下寒士拜谢女郎,女郎大义,某定平安护女郎归家。”
王珞沅长呼出一口气,在心里笑他的天真,世家如何能让他在寒士之间传播兵书,在天下寒士得到兵法之前,他会先被灭口。
也不知父亲与王家如今是何光景,王珞沅收回视线,侧身掀开帘子。
原来不知何时,马车已然停下。
“冒犯了,女郎,虽车夫是某之人,但桓符眼线一直坠于身后,劳烦女郎再配合一二。”
杜珩渊跳下马车,朝她伸出手,将她打横抱起往屋内走。
居室仅有方丈大小,此前落雨,如今抬首便能见着那尘泥渗漏之处。此刻不过堪堪未时,室中便已昏然。
“我们今夜便走,请女郎换好衣物,小心隔墙有耳。”温热潮湿的气息喷洒在王珞沅的颈间,惹得她不自在地一抖。
门扉尚未合实,杜珩渊便凑到王珞沅耳畔,在屋外人眼中,俨然是一副急不可耐的色相。
王珞沅瞥了眼门外,揽住他,埋到他颈侧闷声应好。
是夜,明月落满半墙,树影斑驳,屋内早已寂然无声。
城外,一高一矮两位俊俏郎君从地道中爬出,正是扮上男装的王珞沅与杜珩渊。
两个时辰后,王珞沅拽住杜珩渊的衣摆,抬起微红的眼眶不发一语,也不肯再向前一步。
杜珩渊无声叹息,拉起王珞沅,带着她继续向前:“女郎努力些,再坚持半个时辰,到了前边村庄便可修整。”
“怎知不是我们被刁民修整。”王珞沅撇嘴,糟糕的回忆涌上心头,也不知小皇帝如何了,“嘶,你突然停下作甚。”
杜珩渊转过身背对她,在她身前蹲下:“女郎上来罢,某背你。”
夜间风冷,郎君的背却十分温暖,王珞沅下意识便贴得更紧了些。
杜珩渊一僵,顿了片刻才继续向前走去。
村庄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
杜珩渊背着她,走到一间正对田地的门前站定,轻叩门扉。
“谁啊……”
门内响起衣料摩擦的簌簌声响,接着便是轻重不一的踢踏声。
满脸褶子的老汉出现在王珞沅二人面前:“这大半夜的,你们是何人?”
杜珩渊对开门的老汉歉意一笑,语气诚恳:“老伯,某与舍弟本欲往建邺投奔亲族,不料舍弟途中突起高烧,老伯可否让我们借宿一宿?”
“进来罢。”老汉眼里闪过沉重的伤痛,让开身子带他们进了一间逼仄的居室。
王珞沅被杜珩渊放下,刚就着用枯草铺成的床榻坐下,便见老汉端着一盆热水进来:“郎君给小郎君擦擦身子,烧会退得快些。”
“多谢老伯,老伯快去休息罢,我们自己可以的。”
老伯连声应好,颤巍巍地走出去为他们关好门。
杜珩渊在王珞沅身前蹲下,目光灼灼:“女郎可是仍视我等为刁民?”
王珞沅眼前浮现出方才老伯关心的目光,同眼前之人的视线混到一块,她眸光一颤:“抱歉。”
“女郎今夜累坏了,早些安寝罢,”杜珩渊轻柔地将王珞沅唇边的发丝撩到耳后,“某在此坐着,女郎莫担心。”
蝉鸣声不绝于耳,王珞沅竟一夜好眠。
翌日。
“小郎君醒了,过来吃些东西。”
王珞沅循声望去,杜珩渊坐在灶旁劈柴,老汉则在桌前收拾。听到开门声后,老汉立马抬头向着王珞沅招手,脸上笑出一道道沟壑。
农人的吃食对她来说其实难以下咽,但王珞沅莫名其妙地,在老汉欣慰的目光下,竟都塞进了嘴里。
“外边在闹些什么?”王珞沅听到屋外的嘈杂声,疑惑地出声。
老汉摇摇头,只是让他们不要出去。王珞沅只得把询问的目光投向杜珩渊,却看到对方眼中的无力与愤慨:“应当是此地豪强在横行抢掠。”
“唉,日子不好过啊,”老汉眼含热泪,叹息声又沉又重,“我的小孙子,当时还在高烧呢,因为我交不出粮食,就被他们硬生生拖出去打死。我恨呐——”
王珞沅端着水的手一颤,固然父亲强力约束,但终归力有不逮,王家底下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当时她也不过付之一笑。
世家同豪强又有何分别,王珞沅问自己。
“尔等读圣贤书,竟不知使民敬当临之以庄,使民忠当孝慈,使民勤当举善而教不能?”③尚显稚嫩的嗓音强装威严,透过墙垣传到屋内人耳中,却只惹得墙外一阵讥笑。
杜珩渊慨叹:“不成想此地少年竟有如此见解。”
“竖子可笑,竟妄想路见不平逞英雄,你可知我们是谁?”讥讽声粗粝难听。
“本王倒不知小小澧县还有本王不敢得罪之人。”少年意气,狂狷之色尽显。
杜珩渊言语间却有失望:“原来是位路过的仁主,只可惜,言语并不能使恶徒向善。”
王珞沅像是在问自己:“那你觉得他当如何?”
杜珩渊沉默许久后,眼底流光闪烁:“乱世当用重典,若此乃他治下之地,最好之法当是杀一儆百,而非同强盗讲道德。”
王珞沅继续问:“乱世中当权者力有不逮,若他走后当地势力反扑,百姓又该当如何。”
杜珩渊若有所思,正欲开口。
“本王?猴子称大王那个王吗?来人,把他拿下。”只闻恶徒哈哈大笑。
打斗声突起,愈发激烈。
杜珩渊站起身,眼中火光炽烈,抬步便要向外走,却被王珞沅一把拽住:“你去做什么,你可还记得此前应我之事。”
杜珩渊站定,转身看进王珞沅颤动的瞳孔,心不明所以地揪了一下。
看着女郎胡乱翘着的乱糟糟的头发,他有些犹豫,离了家的女郎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真的要出去吗?
他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女郎,若现在我不出去助他,我将一辈子活在悔恨中。这个世道,麻木的人太多,热血的人太少,他会成为一个好君主,他不该折损在这里。”
“那我呢?”他居然不再自称‘某’了,王珞沅下意识放松了手上力道。
“女郎定会平安无事,现在请女郎随老伯去躲好,”杜珩渊深深地看了一眼王珞沅,复又拿出一把匕首递给她,“必要时,请女郎尽力救自己于水火。”
他毅然决然地从屋后的窗户翻出去。
她是那个麻木的人吗?真是个出尔反尔的家伙。王珞沅远眺窗外阴沉沉的天际,神色怔忪。
“小郎君快随我来,藏进这边的地窖便不会被找到了。”老汉的声音唤回王珞沅的思绪。
“砰”。
站在地窖入口处的王珞沅一惊,不待反应,便被老汉一把推了进去,地窖口在身后轰然紧闭,老汉佝偻的背影高大地立在那里。
待她从地上爬起,转身透过地窖入口处细小的狭逢朝外望时,老汉已不见身影。
只余下弯曲的木门孤零零地躺在地上,随着风声嘎吱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