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不是那不正经的人

和王二娘同桌吃饭,这在李郎中生平,还是头一回。

当然,前几日,因着小官人病情凶险,李郎中需得昼夜不歇地照料,因此,也只好在这院子里吃喝。然而,那会儿,是盛九烧的菜,他不敢挑剔,自然是寨主吃什么,他便跟着吃一点罢了。

然而,寨主的厨艺,就同她的性格一样,不拘小节,能填饱肚子就行。故而,李郎中这几日,虽不至于饿着,却也实在吃得不大称意。有时候馋得狠了,便趁着出去买药的空档,在镇上的卤面馆里点上一碗油泼面。

不过,王二娘的厨艺,看起来确实高出盛九不少。那一碗酸菜熏鱼,色泽油亮,一看便香得很。另几样时鲜蔬菜,瞧着也很不错。

只是,眼前人是心里肖想已久的,突然间就坐在同一个桌子上吃饭了,李郎中不免觉得有些恍惚,仿佛梦境里的情景忽然照进了现实。

曾经无数遍,他幻想过这样的生活。他外出行医,晚间回来时,心爱的女人已经备好了晚餐。烛光熹微,专只为他一个人,于是,一天的劳顿,便在三言两语的问候中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有绵绵如水般的宁静祥和。

可就是这样家常的幸福,他却等了二十年。

李郎中不由得眼眶有些湿润了。好在,屋里昏暗,一点点情绪上的变化,料想也不至于被看出来。李郎中于是眨了眨眼,努力挤出了一些舒朗的笑,对王二娘道:“怎么好意思呢,真是辛苦您了,弄着一大桌子菜。”

王二娘照例是大大方方的,“先生快别这么说,您这几日受累,咱们实在无以为报。些许几个菜,不成敬意,还请先生不要嫌弃。”

怎么会嫌弃呢?李郎中简直感动莫名。他请王二娘和寨主一同落座,持箸夹了一块鱼肉送进嘴里。鱼肉喷香,青菜也可口。然而,菜品的口味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这种家常的氛围。围炉闲坐,灯火可亲,李郎中觉得,恐怕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今夜的温馨了。

盛九惦记着齐鸣,故而这顿饭吃得飞快。齐鸣尚且要忌口,只能喝粥。盛九从厨房里盛出一碗,便很是殷勤地给他送去了。

推开门,发现齐鸣竟是坐着的,背靠着床头,两侧腰下垫有软枕,姿态休闲,神情恬淡,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书。

那一副清雅贵公子的风范,简直令盛九挪不开眼。盛九一向仰慕读书人,无赖邵州城地处偏僻,真正有才有识的读书人少之又少。多的是一桶水不满半桶水晃荡的假书生,书没读进去多少,却好个装模作样,附庸风雅。

但小官人显然不是这样的,盛九看得出来,他是真有才学。自然,这样的偏见里不乏私心的成分,但盛九就是固执的认为,小官人和其他的凡夫俗子,定然不一样。

令盛九颇觉意外的是,这一回,齐鸣见到她,不但不像从前那般,满心戒备,反而极为反常的,竟然欣欣然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自然是十分好看,朱唇皓齿的,眉眼弯弯,眼睛里似乎盛着星星。

但就是这样的笑,却莫名地让盛九觉得疑惑。他的笑不平常,似乎是另有深意。

他手里那本书……

盛九想起来了!继而,她“啊”的一声,便如疯狗一般,扑向了齐鸣,去抢夺他手里的书。

齐鸣被她撞得往后一仰,手里的书自然也被她毫不留情地夺走了。但他似乎并不生气,反而愈发笑得灿烂。她越是恼羞成怒,倒越发证明了书里的那些批注,定然都是出自她的手笔。

齐鸣一想到她在书里写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言论,便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盛九虽然一向喜欢有文化的郎君,然而,她自己,却实则是不学无术。赵修德赵夫子从前教她念书,那是教一回气一回,手里的戒尺都打断了两根,也没将她教出个所以然来。

盛□□不会也就罢了,偏偏还爱抬杠。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她当场拍案而起,愤愤不平质问赵夫子,“孔子为什么说女子难养?这天下的女子,未必都是靠男人来养活。再者,他自己的母亲也是女子,他母亲尚且没嫌弃他难养,他倒嫌弃起女人来了!”

赵夫子一听到她这些不敬圣人的言论,立时便气得七窍生烟,拿起戒尺便要来打她。

“你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孔老夫子是这个意思吗?这个‘养’字,并非是‘养活’的养,而是‘修养’的‘养’”,赵夫子说着,便将那一尺长的戒尺“砰砰”在盛九的头上敲了两下,气哼哼道,“你自己不学无术也就罢了,还敢质疑先人议论,口出妄言。去,去把《论语》抄上五遍,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再来学堂!”

盛九的那些同窗,无一例外都是些胸无点墨的吴下阿蒙,然而这些人,读书不行,起哄却最是厉害。见盛九吃了瘪,一个个简直像捡了宝贝似的,躲在书后面阴阳怪气笑个不停。

盛九一则丢了脸,二则还要罚抄,因此回到家后,自然更是怨恨不平。她手里握着《论语》,想到了令他出糗的始作俑者,那位好为人师的孔老夫子,心里便愈发怨怪他。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说那么多话。说了也就罢了,还被后学编成了书,让赵夫子天天罚她。罚罚罚,罚你的娘!

越想越气的盛九,愤而拿起笔墨,将那一本《论语》,由头批到了尾,以发泄她对这位至圣先师的极度不满。

孔子说“学而优则仕”,她便在一旁批注:“一心想做官,可见并不是真的爱读书,只不过贪慕权势罢了。这天下的读书人,都是让你给教坏了。个个不专心做学问,却都一心只想往那高位上爬,还满口的‘君子之德’、‘匹夫之任’,实在虚伪!”

孔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她也要批上一句:“这么挑剔,看来是在鲁国做官养刁了胃口。想那寻常老百姓,能够保得家人不饿死,已是不易,哪还管食物精不精细?”

总而言之,盛九凭着自己的主观臆断,将孔老夫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全然不顾孔夫子的本意究竟是如何。批到后来,大约她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于是补上一句——“今日且批到此,来日再同你论道”,便将那书往柜子里一丢,自个收拾收拾睡觉去了。

谁曾想,那本被她忘得干干净净的书,时隔多年,竟会落到齐鸣的手里。

盛九简直羞愤欲死。早知如此,她便是气死,也不会在书上写那些浑话。

齐鸣呢,长到这么大,还没见过这等离经叛道的言论,故而读起来,简直比看画本子还有趣。盛九那些歪七扭八的字迹,也像是淬了毒一般,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他只要一见到她,便想笑。然而,嘲笑别人固然是很不礼貌的,他只好极力忍住。只可惜,忍笑同样也是一件艰难的事情,齐鸣憋笑憋得眼尾通红,整个人都抖起来了。

盛九抬起头,从他那刻意遮挡住脸庞的广袖下瞧见了他的面容。他看起来很年轻,且一向养尊处优,故而畅快笑起来时,很有一种纯稚的味道,仿佛他天生,就是该这样无忧无虑的。盛九的郁闷,在小官人几声隐忍不住的轻笑中,消解了不少。她忽而释怀了,他难得这样高兴,她丢脸便丢脸吧,总归再丢脸,也不会少块肉,她早就习惯了。

于是,盛九拿出破罐子破摔的精神,对齐鸣道:“官人您就笑吧,也不必憋着。待会儿走岔了气,又咳得收不住!”

她这样说,齐鸣便不好意思再笑了,极力地收住情绪,但眼里的笑意一时收不尽,在烛光下,便似缕缕清波一般,悠悠荡漾开去。

盛九惊叹:他娘的,可真好看!

齐鸣还要解释,“某并非有意窥探,是李郎中见某无聊,随意丢给某一本书……”

盛九却打断了他,“不要紧的,粥快凉了,官人可是要奴来喂您?”

那倒不必。

齐鸣伸出柔软白嫩的手掌,用力托起那一只盛满了白粥的瓷碗。

山里人家用的粗瓷碗,比起国公府上用的细瓷,不知道要重上多少倍。故而,小官人细瘦的手腕与手指,和那粗重的瓷碗一对比,愈发显得瘦骨伶仃。盛九瞧他托得吃力,好几回都想接过去替他端着。只是小官人倔犟,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意假手他人。盛九的手伸出去好几回,都默默放下了。

好在小官人这回很争气,扣住瓷碗的手虽不免有些摇晃,却终究没有让碗倾覆,持匙的手指也比先前灵活了些。只是进食得太慢,盛九托着两腮,踞坐在一旁等他,蹲得脚都麻了,他还没有吃完。

从盛九的角度,由下往上斜看着他,能看到他喝粥时微扬的脖颈。他的脖子细白,修长,隐隐有纵横的血管蜿蜒其上。每咽下一口粥,喉结都会随着吞咽的动作来回滚动。盛九看得有些痴,需要很大的毅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伸手去撩一撩他。

许是要下雨了,空气里有些闷热。盛九将紧束的领口往外稍稍扯了扯,好让脖子上的肌肤能够清凉一会儿。不提防,撞上了齐鸣看过来的目光。他已经喝完了粥,正将一只空盏递还给她,眼睛里有些许的震惊。

盛九:……

官人,请听我解释,我不是那么不正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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