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狠辣

崔清漪用茶杯敲了敲桌子,又将茶杯扔在地上,昙云守在门外,听到一声清脆落地,便悄悄地进了里屋。

“来帮我一把。”

崔清漪笑一笑,低头看着桌案上洒出的酒水,倒像是奔赴战场前的壮行酒。

“是。”昙云欣然应道。

没几步,两人就将萧绥扶到了床上。

拉上帷帐,崔清漪背对着床,换了身黑裳。

崔清漪扭头,见萧绥气息平顺。

她本想着将那一包药下完,可想到是药三分毒,她怕萧绥身体不适,会怀疑到自己,于是只下了一半。

可他若中途醒来,就不好办了......

昙云看出崔清漪的迟疑,于是指了指崔清漪的耳坠。

崔清漪眸光流转,于是走到屏风后,取下耳坠,将里面的东西倒在了香炉里。

不多久,炉中升起了一缕勾魂的烟。

蒙汗药加上这摄魂香,萧绥怎么也想不到今晚为什么会睡得这般沉重。

见万事俱备,崔清漪蒙上面纱,便和昙云出了沁水居。

阿月早已在门外候着了。

“姑娘真聪明。”

崔清漪笑了笑,但眼神还是略带不安:“没三四个时辰醒不来。”

“我们走吧。”

阿月也蒙上了面纱,牵着崔清漪的手,悄然消失在如墨的黑夜中。

“那人名叫杨武,原是戏班子的,不知怎的,被徐公子带回了徐家,后来就一直跟在他身边做事。具体做了什么,目前知晓得不多。只听别人说,这人十分有个性,有时还会反驳徐公子,奇的是,徐公子也不恼,反而对他恭恭敬敬的。”

崔清漪冷笑,慢慢抬眸道:“这人能领着手下那些人,还能被徐怀瑾所拉拢,倒真有些本事。”

深夜露水重,月光挥洒下,崔清漪和阿月犹如暗暗的魂灵漂浮在这东都城。

夜风擦过崔清漪的面纱,她看见杨武家门紧闭,几只狸猫沿着墙角偷偷溜走,自己不自觉握紧了匕首。

这把匕首看上去很是寻常,但崔清漪深知这上面淬了些药,只要粘上人的皮肤,便能让人几近癫狂。

“姑娘,我们到了。”阿月在她身边,感受到了一些冷气。

“走!”

这会儿的风忽然变得阴冷起来,宛如苏醒的野兽,凶巴巴地吹着大地,也将她们吹进了杨武家的院子。

落入眼帘的便是这院中凄凉的房屋。

难怪这么冷,这院子中破烂不堪,连个正经的物件也没有。

风吹的树叶漫天飞舞,屋里一片黑暗,趁着月色从远处看,倒像是一座白花花的坟墓。

崔清漪侧过头,瞧见大门上了好几把锁,想来这屋子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住,怪不得如此谨慎。

她心头肆意,凭空升起一点星儿,扭头便对阿月使了使眼色。

阿月轻微点头,敏捷如燕,眨眼间便飞身到了房檐上,崔清漪凛然摘下面纱,如同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

顷刻间,阿月破窗而入。

整个屋子里暗淡、晦暝、荒冷,就连窗外挤进来的风也在刺激着他的耳旁,就在那一刹那,杨武脖子上猛然传来了一记冰凉。

他动了动鼻子,嗅到了铁锈味。

这下,他彻底醒了。

刀上泛着层层亮光,杨武并未陷入惊恐之中,只淡淡的看着对面的女子,任凭她将自己的手脚绑起来,他眼眸晦涩,怎么也猜不出这女子的身份。

“你是谁?”他镇静地发出声音。

阿月沉默。

要知道,对一个最大的蔑视,就是沉默无声,无声的力量,足以让他心惊肉跳,也足以让他癫狂。[1]

忽而,房门被推开,外面的月光宛如雪花,洋洋洒洒的落在了屋子里,崔清漪进屋,一步一缓慢,如神灵一般飘到了杨武面前。

杨武眯着眼看地上的影子,待那女子停住脚步,杨武这才看清了她的面容。

只那一瞬,他心中建筑良久的墙壁,混着风雨和骸骨,突然坍塌。

她是?!

崔清漪居高临下,讽刺开口:“杨武,从前在戏班子,后来成为徐怀瑾的手下。初元二十四年的暮秋,你去过云家,当时有一位逃走的姑娘,是你命令下面的人杀了她。”

“对吗?”

她明白易见的话宛如一盏烈酒,翻滚袭击着他的胃部,致使他的情绪跌入了无底的漩涡之中。

一阵一阵的反酸,摧残着他那段不可告人的回忆。

“你是谁!”

“你怎么会知道?你究竟是谁!”

杨武战战兢兢,转而便如魔怔了一般,伸手想要去捉崔清漪的影子,可怎么挣扎,都是无济于事。

崔清漪眼神冷厉,直愣愣地盯着他的手,想到就是这双手,轻松杀害了她全家人,心中竟有些想砍掉的意思。

不等他反应,崔清漪便提着衣裙,轻轻地将那把匕首放在了他的脖颈处。

那姿态,宛如与阿月完成了一次神圣的交替。

崔清漪反手一滑,用刀尖逼仄他抬起了的头,冰冷开口:“我是死在你手下的鬼。”

她紧握刀柄,声音越来越刺骨,“刚从酆都回来,向你报仇来了。”

凄厉,哀婉,又狠辣。

这女子的眼神,实在是太像云家那个小丫头了......

他一张脸死白,心提到了嗓子眼,将要说的话套在了脖颈,怎么也发不出声。

杨武本来是班主的粗婢,班主见他体态端雅,面白而圆,于是特带他学戏,因他心思缜密,体格健壮,这才在戏班子扮起了武生。

那日也是巧合,徐家公子来丹青楼观戏,他被对家算计,徐公子为他解了围,还夸赞了他的一身本领,于是将他带回了徐家。

从此他就跟着徐公子,为他做了不少事,那些事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但总归是有利于徐公子的,他是愿意做的。

然而,他那天却收到了徐公子安排的新任务,说是让他去云家杀人,无论男女,一个不留。

他听闻后,吓得僵在原地,一是怕自己做不好,二是他想不明白为何要灭八品小官一家。

这对徐公子也没好处吧?

徐怀瑾知道他有些害怕,于是无奈告诉他:“阿武,这一家人,你务必要去做掉。”

杨武好奇,这云家究竟犯了什么事?值得大公子这般犹豫又决绝?还是说,这家人得罪了徐公子?

他本一小人,偶得扶摇起,今事虽不肯,但报公子恩。[2]

于是他答应了。

那是暮秋,山上的枫叶红了一大半,应该是秋高气爽之时,偏偏那日下起了暴雨。

雪夜适合祈福,雨夜却适合杀人。

他那日带了一些人,直冲云家而去。不到一个时辰,云家人皆惨死在他们的刀下。

他们本要离开,谁知碰到个准备逃走的小丫头,那小丫头虽然谨慎藏在暗处,但还是没逃出他们几个的眼睛。

他虽有心放过,但当着众多兄弟的面,无法向公子交代。

于是便下了命令,让人给她灌下了那碗毒药,好让她死的平静些。

时隔久远,杨武其实记不得当时怎么料理云家了,但他后来却经常想起来那女孩的眼睛,凄苦又哀婉。

他是亲耳听到她咽气的,她怎么可能是云家那个小丫头呢?

当年云家的真相,如今只有他和徐怀瑾两人知道,其余在场的人都无声无息的死了。要不是他办事利落,口风严谨,今日估计也会落得和他们一个下场。

每次想到这件事,他都略有心惊,后悔当时接下了那个任务,更后悔平白无故杀害了许多人。

但他并不后悔跟着徐怀瑾做事,毕竟他曾在自己最危难的时候帮过自己。

“你是当日逃走的姑娘?”

崔清漪冷笑,不置可否:“我说了,我是从地下爬出的鬼。”

“云家当时到底犯了什么事?值得你们如此赶尽杀绝?就连云家的女眷也不肯放过?”

杨武听她逼迫自己开口,忽而笑起来,声音尖利又恐怖,转而便撞上了崔清漪手中那把刀。

此生的恩情,他算是报完了,如今也该离开了。

温热的血流喷涌在她的虎口,宛如悬泉瀑布,热烘烘的惊扰着她的心绪。

崔清漪眸色填满暴戾,冷冷开口道:“当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快说!”

见他不张口:“是徐怀瑾?”

“是不是他!”

“公子......阿武先走了......”这是杨武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声音刚落,崔清漪便闻见了他身体里飘出的腥味,整个胃部也泛起了酸水。她把刀子拉出来,强忍镇静,缓缓地放在了他的手上。

将他身上绳子解下,烧干净之后,她和阿月离开了这间坟墓。

崔清漪忍耐着情绪,沉重地走到了门口,门合上后,她背靠着门,慢慢地滑了下去,也不知什么时候,眼前蒙上了一层水雾。

她心中最后一道防线还是崩了。

阿月见她眼中含泪,于是连忙将她扶了起来,崔清漪双手沾满了血迹,滴滴答答的顺着手臂流到了她心里。

“姑娘别哭,这是他应得的。”阿月胡乱地替她抹了抹手,接着便听到崔清漪平静开口:“我们回去吧。”

崔清漪抬头看着阿月,无奈地笑了笑,两人一路沉默,不多久便回到了沁水居。

自从她重回这人间,她算计过不少人,也恨过不少人,但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那把刀没入他的脖颈时,她虽然表情狠戾,但心却是害怕的。

最后那人平静地赴死,倒在床上,就好像自己死在雨中一样,悄无声息就灰飞烟灭了。

崔清漪转念一想,这是他应得的,她不该去可怜一个罪人。

刚到沁水居门口,便看见昙云在门外打瞌睡,崔清漪还没说话,阿月就将她拍醒了。

昙云睁眼便看到崔清漪身上的血迹,忙捂着嘴巴,跟着她去了玉兰阁。

“姑娘,热水已经放好了。”昙云悄悄说。

昙云跟在后面,不敢多说一句,心中却极为心疼,这是姑娘第一次这么狼狈。

崔清漪进了玉兰阁,走到屏风后面,慢慢由昙云将她的衣裳脱下,她轻轻问道:“他没醒吧?”

昙云点了点头,红着眼睛委屈道:“姑娘这衣裳怕是日后不能穿了,我给姑娘拿些洁净的衣裳来。”

“等等,再去拿些沉香汁,遮掩一下血味。”

昙云绕开屏风,离开了玉兰阁。

崔清漪则靠在木桶边,悄然闭上了眼睛。

“还好他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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