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长生仍旧不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花笺打开,手轻轻抖着,连带着整个人都在微不可见地战栗。
李玄度也叹口气,说道:“黄小娘子,你阿爹不在了。”
胡长生猛地抬头,眼里有错愕,“不可能,我前几日刚见过他。”
这也算是变相承认了她真实的身份。
“我们没有诳你,你看到的是他的鬼魂。”李玄度的手放在了腰间银葫芦上,苍清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如今是白天,这么把黄员外的鬼魂放出来,厉鬼只有死路一条。
她说:“我们不知真正的胡长生与你家有什么恩怨,也不知黄员外死于谁手,但你可以放心,黄宅中其他人目前都安然无恙,事情解决,我们自会将你阿爹送走。”
“胡长生”在发愣。
苍清又道:“云山观的名声你应当信得。”
胡长生,应该说是黄莺儿,深深叹口气,说道:“我阿爹只能是他杀的。”
这个“他”必然是指真正的胡长生,也就是如今黄宅中的“黄莺儿”。
黄莺儿苦涩一笑,“中鼎山林不过黄粱一梦,快了,等梦醒了,一切都会解决的。”
苍清敏锐地感知到她的情绪不对,忙道:“你别轻举妄动,你二人如今神魂互换,来硬的只会两败俱伤。”
“我就是要与他两败俱伤。”黄莺儿已经镇定下来,只是眼睛里布满红血丝,语气稍切齿,“他不会放过黄家,我只能带着他的身躯共赴黄泉。”
她的目光投向李玄度,“听闻云山观有三宝,皆是好本事,见李道长在河神庙的表现如此出众,定是其中之一?不如给个痛快,让我就此神形俱灭。”
李玄度惊讶地看向苍清,后者耸耸肩,无声表达:没骗你吧?
小师兄毕竟出门太久,才回乡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李玄度咳了一声,“云山观有四宝,本道长是其一,但我不杀人,不如黄小娘子将实情告知,另寻法子。”
苍清立马接话,“是啊,若此路不通,你再赴死也来得及。”
室内有半晌的静默。
良久,黄莺儿袖中握紧的双拳缓缓松开,道出了实情原委。
“胡长生他其实是一只有千年道行的九尾狐妖。”
黄莺儿出生商贾世家,母亲早逝,黄员外并未续弦,亲自将她拉扯到十岁,才纳了妾室,之后就常常奔波在外,偌大得宅子,除了仆从小厮便只有她和两位姨娘。
也正是家中无主母约束的缘故,黄莺儿的性子与其他闺中女子不同,少了些乖巧多了些爽利。
黄莺儿倒是在商业上颇有些天赋,学问也好,无奈却是个女子,黄员外曾感叹他家莺姐儿如此优秀,要是个哥儿就好了,可他认为本朝的女子只有孤生一人或是穷困潦倒的人家才会去经商,他还活着,若是让阿女出去抛头露面,他自觉脸面挂不住。
黄莺儿自己也常常想,她若是个男子,便可以参加科考,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或是继承家业,不必让旁支继嗣。
可偏偏她是女子,只能困在这四方小院里,抬头只有这一年四季不变的天空。
而所有一切的转折点,便是十五岁那年的上元佳节,黄莺儿去逛灯会时在书铺遇见了胡长生。
初始黄莺儿只觉得眼前这男子眉眼生得好看,交谈中发现他博古通今,讲得尽是她不曾听过见过的。
说来也好笑,他一个活了近千年的狐妖,说得讲得自然都是她这个常年困于深宅内院的小娘子不晓得的。
当时情窦初开的黄莺儿深陷其中,觉得他厉害极了,亦觉得二人相见恨晚,从此常常偷溜出去与之相会。
一日两人待月西厢,她喝多了绿蚁酒,无意间说起自己的豪言壮志,原以为胡长生必然会觉得她在胡言乱语。
不曾想胡长生说,有一神物可以实现她的心愿,只要将二人的魂魄对换,予她三年时光,出去闯荡立一番事业。
黄莺儿思考三日,还是找到胡长生同他换了魂,二人相约待功成名就便上门提亲,新婚之夜再将魂魄换回。
至此,黄莺儿用男儿身踏上青云路,后来便是进士登科衣锦还乡。
故事讲至尾声,黄莺儿从书案前起身,理了理她的官袍。
“后来我贪恋男子身份,不肯将身份换回,他也不催促,也是巧合让我做了邢妖司主事,知道许多与妖有关的事,也才知换魂后妖身原主可避天劫,胡长生的千年雷劫未至,他自然不会换回去。”
哪有什么两情相悦?不过是互相利用。
“后来我阿爹找上邢妖司,要问我低价收妖尸,我拒绝了但也得知了更多的秘密,胡长生选中我作为换魂对象并非偶然,他不喜读书,当年会出现在书铺与我相遇都是设计好的,他的妻子曾不慎被邢妖司所俘,他赶去救人时,他妻子已经被我阿爹带走,死在了阿爹手上,换成了百两金。”
这也就解释通了为何黄员外一个富商会有缚妖绳,因他常年与历届邢妖司主事有交易往来。
许是同为妖,苍清更容易感同身受,竟觉得胡长生也有些许可怜,可邢妖司为护一方百姓,也常有丧生在妖爪下的,她不知道该如何置评此事,只沉默着,悄悄打量李玄度的神情。
黄莺儿抬手整了整官帽,脸上带着自嘲,“官场许多歪歪绕绕不比商场少,有些东西是书里没有教过的。”
“几日前我阿爹将他绑了祭河神,他跑来质问我,是不是我指使的,我与他吵起来,他恼羞成怒说我滑天下之大稽,一个女子竟想着上朝堂,还说绝不会放过我的家人。”
她轻叹一声:“我当时也不过十五,又心高气傲,自有一番抱负,自然抵挡不了诱惑。”
“可我也想发问,我渴望的这些对于男子来说就是天经地义,对女子来说却成了野心,成了不知廉耻,成了不守妇道,凭什么?”
黄莺儿整理完衣冠又去架上取了香回到书案前点上,烟气氤氲,她脸上带着愁容。
“想来读书真是不好的,我便是读了太多书,心气高了,有了不该有的念想,醒了不如未醒。”
她的目光穿透烟雾,不知瞧向哪里,“又是一年秋了啊……”
清雅馥郁的木樨香,闻之仿佛清风拂枝头,桂花落满襟。
本该最是清心凝神,如今却是添上了丝丝愁绪,闻者皆伤心。
李玄度摇头:“这世道如此,并非读书之过,如若世人皆醉不醒,便少了许多先行者。”
黄莺儿道:“可我若是男子,早早便可以立一番事业,又何来后头这许多事?我明知他是妖,却要为心中私念与虎谋皮。”
她的话语里皆是不甘与愧疚,“阿爹也因我而亡。”
苍清叹息,“这是自古遗留的问题,如若你是男子,世间也还会有其他女子,世人皆苦,无法评说,你阿爹的死论因果而言并非你的过错。”
黄莺儿苦笑了一声:“我阿爹所为带来的利益,我没享受吗?
“他们都讲我出生富庶,衣食无忧,何来忧愁,可他们真的瞧不见这诸多不公吗?他们不是瞧不见,只是不想瞧见。
“连我这样的千金都这般,这世上其他千千万万没有我这般家世的姊妹,只会比我有更多的苦难。”
所以她才会说女子不论身份亦当有教,所以她办女子学堂。
她说:“可我没做好,我做不好,我无法救她们于水火,我每日在邢妖司主事这位置上,如坐针毡。”
“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你们定然也觉得我很无用是吗?抓不到‘河神’,护不住家人,白白累及下属性命。”
苍清安慰她,“每个人的天赋都不同,每个领域都可以放光彩,你有这心已极好,你或许做不好邢妖司主事,却一定是个好夫子,我看过你的书,字字珠玑,若日后有其他娘子因你的栽培有了出息,你又怎么算无用?”
黄莺儿苦笑,“我怕是没有以后了,一人做事一人当,胡长生要得是我家破人亡,他已杀了我阿爹,我不能让他再动我别的家人。”
“只是我阿爹不在了,桂姐儿还有我家两位姨娘与那些女使日后不知又该如何。”
苍清:“那你更该为了他们活下去,撑起这家业,日后教桂姐儿读书。”
黄莺儿后退两步,颓然地半靠在桌案上,“我知道你二位好意,可如今又还有什么其他法子呢?我虽得了他的妖身,却并不会法术。”
苍清抿抿嘴问道:“那你的法子是什么?”
黄莺儿从袖中取出一只精致小木匣打开,里边是一颗指甲盖大小金灿灿的灵丹。
她道:“这灵丹是用毕方之火淬炼而成,毕方乃是九尾狐的克星,其火至阳至烈可除万晦,服下后不消片刻,便会形魂俱灭,若是凡人食之,也会因受不住其烈性至五脏巨焚而亡。”
苍清盯着木匣,笑道:“这么好的灵丹,用在这事上岂不浪费?我们帮你捉妖,你将这毕方丹送我们,可好?”
她回身和李玄度耳语,两人嘀嘀咕咕了一阵,才又对黄莺儿说道:“我们有一个办法可安然换回你的魂魄,只是需要你配合。”
黄莺儿听她这样说面露希冀之色,双眼微红点点头,“我必定全力配合。”又问:“可要我如何做?”
李玄度笑道:“他既然要用你挡天劫,我们就利用这点,来个请君入瓮。”
他起身往屋外走,“还请主事将训练场清场,别叫人撞见我们行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