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陷泥污

小说:似是故人归 作者:槛边人

听到这个消息,张允承急得在屋里直打转,嘴里不住念着:“韫知,你说这事不会牵连到咱们头上吧。”

他念得久了,姚韫知也有些烦躁,揉了揉眉骨道:“你先别转了,转得我头疼。”

张允承立刻停下脚步,闭上了嘴。

可没过多久,他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虽说这任九思是宜宁公主塞到咱们府上的,可他现在住在咱们府上,同咱们怎么也脱不了干系。若是魏王计较起来,说不准还会以为咱们同宜宁公主府有什么牵连。”

他越想越觉得不安,又道:“而且宜宁公主与魏王本就有过节,要是魏王世子真的因为他出了什么事,咱们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吗?”

他沉浸在害怕惹事的急躁之中,一时也没有多想。等话说出了口,才忽然意识到这话犯了姚韫知的忌讳。

宜宁公主缘何与魏王结仇,大家都心知肚明。

当年他父亲敢出来指认言家谋反,背后大抵的确是有魏王在撑腰。

但他不觉得父亲做错了什么。

若是父亲的揭发为实,即使他与魏王有什么牵扯,这个行为也无从指摘。

言峻挺勾结流民刺杀皇帝,这是不争的事实,他自己也是承认了的。不能因为他素来沽名钓誉,便可以罔顾事实和证据,一边倒地站在言家那边。

这些年,父亲因为指认言家谋逆一事,忍受了不小的非议。

他有时走在街上,也会听到有人唾骂张暨则,说他是一等一的小人。

起初,他还会为父亲分辩,说自己的父亲揭发言峻挺是出于一颗公心,不是众人以为的那样是为了私仇和党争。

可后来,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次数多了,他便也没有那么多分身,同外人一个一个解释他的父亲不是那样的人。

他相信清者自清。

何况,父亲能在中书令的位置上选择辞官致仕,那便也说明他不是一个留恋权位的人。

不过,这样的话,他是不会在姚韫知的面前说的。

成婚的这五年,他们是至亲的夫妻,是彼此的枕边人。

按理说,应当是无话不谈的。

但是他们还是默契地避开了这个会带给他们狂风骤雨的话题。

只有这样,两个人之间才能维系表面的和平。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有些紧张,目光落向姚韫知古井无波的眼睛,却发觉她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沉默了一会儿,姚韫知抿了抿唇道:“罢了,任九思住在咱们这里的事情,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我待会儿嘱咐一下府里的丫头和小厮,都把嘴巴看严实一些。你也不必杞人忧天,他不过是宜宁若干个面首当中的一个而已。他自个儿做的事,未必会联系到宜宁公主身上。”

张允承因为这话,略微放宽了些心。

姚韫知虽是这般同张允承说的,可她自己的内心却不像是表面上那般平静。

是夜,窗外的月亮被厚重的云层遮掩,只剩微弱的光线透过缝隙洒在房间的一角。姚韫知仰面躺着,眼神空洞,思绪却翻涌不止。

她翻了一个身,试图找到适合入眠的姿势,可不知怎的,一点点细微的摩擦声都会让她心神不宁。

时间在黑暗中拉长。

应该过不了多久,天就会亮了。

这样也好,免得她夜里再做噩梦。

她抓着枕头的一角,脑海中不自觉想起昨日与任九思的对话。

那时候,她声色俱厉地同他争辩,说他既对袭香的事情袖手旁观,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自己。

在她看来,任九思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分明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可连这样一个小人,都能为了一个交情不深的小丫头出头,甘愿冒着得罪魏王的风险,站出来指认魏王世子。

姚韫知胸中升腾起深深的歉疚和自责。

不单单是为了那个被诬陷的袭香。

还有另一个被她抛弃、背叛的故人。

也不知道冬日的诏狱究竟有多冷。

鸩毒入喉的时候,会不会疼?

次日,姚韫知又借着采买皇后寿礼的名义去到了公主府。

宜宁公主一眼看穿了她的来意,却不着急询问,反倒不慌不忙地给姚韫知递了一盏茶,“金骏眉,尝尝?”

姚韫知呷了一口,便将杯子放了下去。

宜宁公主问:“怎么样?”

姚韫知的心思并不在品茶上,敷衍地回了一声:“尚可。”

适才在外头吹了一路的冷风,倒是将她的头脑吹得清明了不少。

到公主府门口时,她已然有些懊悔,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跑到这里来。

待会儿见到了宜宁,她该同她说些什么。

任九思是她的面首。

以自己的身份,无论说什么话,仿佛都是不合时宜的。

她迟疑了半晌,转身就要走,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

“姚姑娘。”

说话的是玉漏。

这些年,她仍旧沿用着姚韫知未出阁时对她的称呼。

姚韫知步伐一顿。

玉漏道:“姑娘既来了就到屋里坐坐吧。”

姚韫知刚要推辞,玉漏又道:“殿下大约也有一些话要对姑娘说。”

姚韫知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她虽来了,却并不打算主动提起任九思的事情,整个人恹恹的,似乎对什么事情都打不起精神。

宜宁公主看见了她眼下的一圈乌青,问道:“昨日没睡好?”

姚韫知颔首道:“睡了两个多时辰。”

“是因为九思的事?”

猝不及防的一问让姚韫知脸色一僵。

她欲盖弥彰地又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到嘴边轻轻抿了抿,淡笑道:“倒也不是,我只是担心任九思出了事,魏王那边会对张家有些想法。”

“倒也是。”

宜宁公主抬眼看了看姚韫知,又低下了头,继续煮茶。

她一边拨动炭火,一边说道:“若是惹恼了魏王,倒是不好办了。”

姚韫知嘴角抽搐了一下,低声问:“听殿下的意思,是不打算救那任九思?”

“我救他做什么?”宜宁公主歪着头看向姚韫知,仿佛听见了什么十分可笑的事。

这样的反应让姚韫知始料未及。

她愕然道:“可他不是……不是你的……”

宜宁公主微笑着接下她的话头:“我的面首吗?”

姚韫知点点头。

宜宁公主又补上一刀,“而且还长得那般像言怀序?”

姚韫知不知该如何接话,不尴不尬地低下头。

宜宁公主幽幽道:“一个面首而已,难不成我还要为了他,得罪魏王吗?”

“你不是最厌恶魏王了吗?”姚韫知不解。

“是啊,”宜宁公主并不否认自己对魏王的厌恶,只淡淡道,“但眼下,我还没有到与魏王相抗衡的时候,须得养精蓄锐,又何必白白去送人头?”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心口却传来一阵抽痛。

昨日,她其实劝过任九思:“抛开一己安危不说,你身上担负着言家的血海深仇,若真出了什么事,谁替言家平反昭雪?你的性命不单单是你一个人的性命,你还是在替千百个死不瞑目的亡魂活着。”

她记得,任九思给她的回答是——没有谁的命比谁的更珍贵。

他一字一句,语气格外笃定。

宜宁公主的眼眶一热。

眼前人的脸已然变得面目全非。

可经历了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他好像还是那个襟怀坦白,只论是非曲直的少年人。

但此时此刻,在姚韫知的面前,她不能露出半分破绽。

宜宁公主微微抬眸,眼神格外冷漠,“其实,我不妨实话告诉你,任九思倒也算不上我的面首。”

姚韫知一怔。

“他确是与怀序有几分相似,”宜宁公主慢悠悠地说道,“也不知是不是年岁渐长的缘故,近来总是爱伤春悲秋。想要缅怀故人的时候,便会叫他过来陪我说说话。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姚韫知不确定这话是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眉头微微一蹙。

这样细微的反应还是让宜宁公主敏锐地捕捉到了。

“我从没有碰过他。”

“为什么?”姚韫知脱口而出。

说完,她又有些懊悔地咬了咬嘴唇。

这好像显得她十分在意此事一样。

宜宁公主对此毫不介怀,只冷冷吐出两个字:“太脏。”

姚韫知愣然看着她。

“像他这样的人,不知靠着自己的身体,爬上过多少女人的床。把他当个小玩意儿取乐解闷也就罢了,真把他当成怀序,同他有些什么,不过是折辱了自己。”

姚韫知说不出话来。

宜宁公主叹了口气道:“一个无关紧要的伶人而已,死了就死了。”

见姚韫知神情有些恍惚,她咂舌道:“你不会是对他心软了吧?”

姚韫知立刻否认道:“没有。”

“那便好,”宜宁公主道,“都说那任九思的相貌与他有几分相似,其实若仔细看,也并不是十分相像。要找个差不多的替代品,倒也不难。”

她从姚韫知手里抽过刚刚端起的茶盏,将已经凉了的茶水倒进了水盂里,又重新给姚韫知斟了一杯茶,笑道:“厨房做了些梅花酥,一会儿端过来给你尝尝?”

“不用了,”姚韫知站起身来,“我同我婆母说我是出来采买给皇后娘娘的贺礼的,一会儿还要去一趟朱雀街,免得空着手回去,不好交代。”

宜宁公主含笑道:“也好,那我就不留你了。”

她将姚韫知送到门口,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前段时间看到墙上有个影子,又修长又挺拔,还以为是棵茂盛的松树,回头一看,竟然是一把倒插在土里的扫帚。你说好不好笑?气得我赶紧叫人把它扔了。”

姚韫知笑不出来。

宜宁公主握住她的手,又轻声慢语地嘱咐道:“你回府以后好好歇息,可千万别再把眼睛熬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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