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任九思这样问,妙虚子拂尘轻轻一扫,未再多言,转身走向殿后的内室。
任九思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抬脚跟上。
内室不大,比外殿更显幽冷。四壁皆是青砖,烛火微弱,隐约照出角落里一排长明灯,灯焰摇曳,映得铜灯微微泛光,沉静无声。
任九思的目光扫过这些灯盏,每一盏灯下都供着一块牌位。然而,其中一块牌位上的名字却被掩去,唯余灯光照映在微微泛旧的木板上,映出一片朦胧的光影。
他的目光正要移开,却在蓦地在灯盏下停住。
长明灯下,一个小小的护身符静静躺着。
暗红的丝线褪去了原本的艳色,露出些许泛白的纹理。布面边角略微卷起,针脚虽仍算整齐,但因年久而变得模糊,部分地方的线已经轻微起毛。
灯火映在上面,照出布料上的褶皱,隐约可见指腹反复摩挲过的痕迹,显然曾被人长久握在掌心。
任九思的瞳孔微微一缩,指尖一瞬间收紧。
妙虚子问:“公子可识得此物?”
他如何不识得?
这护身符正是他当年替她求来的。
那年春日,骤雨初歇。
清虚观内香烟缭绕,檐下水滴轻敲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声响。
姚韫知站在签筒前,指尖摩挲着刚抽出的竹签,展眼细看。签文上不过寥寥数语,却让她沉默了许久。
签文上写道:
“去年百事可相宜,若较今年时运衰。好把瓣香告神佛,莫教福谢悔无追。”
她原本不是个信命的人,可那日的天光太晦,雨雾沉沉,她看着那签,心头竟生出一丝不安的预感。
“怎么了?”
言怀序声音温润低和,是春雨拂叶般的轻缓。
她垂下眼,攥紧手中的竹签,声音比往常轻了几分,“是个下下签……”
庙祝在一旁见状,接过签文,捋了捋胡须,目光落在竹签上,同姚韫知解释道:“此签虽未明言大祸临头,却示人今年家宅难安,恐有病厄缠身,灾厄临门。去岁顺遂,今年时运却有衰退之象……这大约是在提醒施主凡事宜谨慎守成,不宜冒进妄为。”
言怀序看她实在苦恼,劝解道:“签文虽言时运衰退,但也劝人虔诚祈福,以化解灾祸,可见此劫并非定数。”
庙祝闻言,不置可否。
“道长,”言怀序忽然开口,语气十分诚挚,“若求得此签,当如何化解?”
庙祝轻叹一声,缓缓道:“若施主心中忧虑,可焚香祷告,求神明庇佑家宅平安。此外,也可求一护身符随身佩戴,或能趋吉避凶。”
言怀序正要再开口请教,袖口却被人悄悄扯了扯。
他低头一看,姚韫知正拽着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再多问了。
“怎么了?”言怀序一头雾水。
姚韫知细声道:“怀序哥哥,我们走吧。”
庙祝尚未回过神,似是还想再说什么,可姚韫知已然不愿再听,拉着言怀序便往外走。
言怀序微微蹙眉,看着她慌乱的模样,终究没有挣脱,由着她拉着,走出了道观。
走出清虚观,沿着长廊下石阶,一路行至观外,雨已经彻底停了,青石板上的积水映着灰沉的天色,远处的檐角仍有水滴滴落。
姚韫知这才停下脚步,松开手,轻轻甩了甩袖子,语气颇为不满地嘀咕:“这些和尚、道士啊,果然是江湖骗子,故意给我个下下签,还说什么灾祸临门,病厄缠身……摆明了就是想吓唬我们,让我们花钱消灾。”
她说着,哼了一声,嘴角微微嘟起,像只被惹恼的小猫,虽然凶巴巴的,可语气却不真的凶狠,反倒显得格外娇憨。
言怀序看着她,眸光微动,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你既知道是这样,又何必这么苦恼?”
她唇瓣微微抿起,沉默片刻,轻声对言怀序说道:“我爹爹的身体最近一直不好,入冬后咳得厉害,郎中说要静养,可他还是忙着处理朝堂上的事。还有惜知,这些日子也总是磕磕碰碰,前天才刚摔了一跤,今天又磕到了脑门心。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不祥之兆……”
她说着,眉心皱得更紧了一些,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却又顿住,低头盯着石板,半晌才闷闷地道:“当然,我也不是信这个,我只是……有点担心。”
言怀序听罢,微微皱眉,似是在思索什么。忽然,他停下脚步,侧过头,微笑道:“你等等。”
姚韫知正低头踢着脚下的石板,闻言抬眸看他,疑惑地问:“怎么了?”
言怀序道:“我们的伞好像落在道观里了。”
姚韫知满不在乎道:“扔了就扔了吧,反正都已经走这么远了,回去多麻烦。”
“没事,我回去看看。”
姚韫知本还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没拗过他,只能在道观门外站着,看着他的背影重新踏上石阶,步履沉稳,消失在清虚观的门内。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言怀序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姚韫知面前。
他小跑着上前,手里拎着那把伞。可当他走到姚韫知面前时,却像是变戏法一般,从袖中拿出一个小东西,轻轻放在了她的手心。
姚韫知一怔,眼里带着几分惊讶,又有些意外的欢喜。可她依旧嘴硬,撅着嘴问道:“你给我这个干嘛?”
“我知道你不信这个,”言怀序说,“可它陪在你身边,便也就是我陪在你身边了。”
此时此刻,任九思望着灯下那枚小小的护身符,目眦欲裂。
他的指尖微微蜷缩,像是下意识地想伸手去碰,却在最后一刻硬生生收回。
他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留着这枚护身符。
它或许时常被她捧在手心,放在枕边,藏进衣襟里,紧贴着胸口,所以才沾染上了一缕淡淡的幽香。
可她留着它,究竟是为了什么?
又为什么会在今日将它供奉在长明灯下?
他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的荒谬感。
一个念头兀地钻进脑海。
难道她其实还是放不下自己的吗?
她是不是偶尔还会梦见自己?
是不是在某个深夜,她也曾翻出这个护身符,轻轻握着,想起那个雨天,他附在她耳边对她说的那句话——
它陪在你身边,便也就是我陪在你身边了。
任九思的心跳得飞快,可心底有个声音冷冷地向他发问:
她究竟是真的放不下自己,还是只是希望他的冤魂早日投胎转世,别再纠缠她?
任九思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可笑的疯子。
这是言怀序死去的第五年。
他却仍困在执念之中,卑微又执拗地想要找寻一个答案。
任九思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衣袖。
他定了定神,最终走出了内室。
他走得很快,步伐很稳,像是终于做出了某种决定。
长明灯仍旧燃烧着,护身符静静地躺在灯下,纹丝未动。
任九思回到张府,刚踏入院中,便听见廊下有人窃窃私语。他脚步一顿,隐在暗处听了一瞬,依稀听见“老太太”“动手”“世子”几个字,眉心微微蹙起。
“你们在说什么?”
他沉声一问,那几人顿时噤声。
一个胆子稍大的小厮犹豫片刻,低声道:“公子,您还不知吧。今晚老太太突然发怒,不知为何,竟动手打了大人……”
任九思的眸色微变,沉声道:“现在什么个情况?”
小厮正要答话,忽然,不远处的庭院里,一道纤细的身影出现在灯火熹微处。
姚韫知扶着张允承,缓缓朝雁声居走去。
她的步子不快,张允承半靠着她,夜色朦胧,将两人的身影映得极为亲密。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轻声说着什么,张允承侧首看着她,眼神专注。
任九思垂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压下所有思绪,迈步跟了上去。
身侧的小厮似是犹豫了一瞬,试图拦他:“公子,这……”
任九思却未停步,目光沉沉,越过庭院,悄然踏入黑暗之中。
夜风微凉,吹拂着浅淡的花影。
他的步子很轻,刻意压低着呼吸,远远地跟在二人身后。
姚韫知和张允承走到雁声居门前。
她像是正说着什么,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关切,随后抬手替张允承理了理衣襟。
张允承微微低眸,眸色深沉,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下一刻,他低下头,熟稔地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夜风拂过,院中灯笼微微晃动,昏黄的烛光映在地面,将他们的身影拉得细长交叠。
任九思静静站着,竟不觉笑出声来。
他忽然意识到——
他今日所有的波动,所有的执念,所有的挣扎,都像极了一个笑话。
姚韫知被吻得怔了怔,良久过后,慢慢推开张允承,双颊泛红,声音微微压低,“好啦。”
张允承却像是没察觉到她的敷衍,依旧带着惯有的温和笑意,低声道:“这里又没人,有什么好羞的?”
姚韫知没有接话,只是理了理头发,眼睑微垂,看不出情绪。
张允承看着她,停顿了一瞬,随即道:“今晚谢谢你。”
姚韫知偏头,眉心微微蹙起,“谢我?”
“我知道,母亲今日动手打我时,你是想替我挡那一巴掌的,”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向来要强,最忌有人忤逆她,可你还是在她面前替我说话。”
他笑道:“今日我虽挨了打,却也很欢喜。我知道,你还是在意我的。”
姚韫知抿了抿唇道:“你我是夫妻,不必这般客气。”
“那我当真就不客气了?”
张允承作势要去抱她。
姚韫知却嗔道:“你今日别来招惹我了,我实在累得很。”
“那明日?”
姚韫知疲惫地笑了笑,“明日再说。”
张允承含笑应道:“好。”
姚韫知微微颔首,“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她转身往临风馆走去。
夜色深沉,雪后的空气透着凛冽的寒意。周遭一片静谧,唯有脚下的积雪在她每一步踩落时,发出微弱的响动。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姚韫知一怔,正要回头,腰肢却被人猝然揽住,整个人被猛地拽进一道温热的怀抱里。
熟悉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她,带着夜风的清冽,也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压迫感。
她尚未挣扎,后颈便被人轻轻扣住,下一瞬那人低头,狠狠吻住了她。
毫无预兆,甚至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狠意,仿佛要把今晚所有的愤怒与不甘,尽数发泄在这个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