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幽深的双眼一眯,看向元怡道:“小怡,此事可与你有关?”
“儿臣……儿臣……”
元怡在看到僧人叩首陈冤的时候面色就“唰”地一下惨白了下俩,此时听到问话,磕磕绊绊地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显而易见是慌了。
皇帝看到这种反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原本多少猜到了元怡会动一些手脚,也打算轻轻揭过,却万万没想到元怡竟然胆大包天到欺瞒着他做出这么大的事情。
他整了整面色,转头看向屋子中央的元璟,沉声道:“你还有什么证据,别藏着掖着了,一并呈上来罢。”
元璟沉着应“是”后,道:“陛下,臣弟查到,这个假“慧能”确实是从沧州白塔寺而来,虽然他在沧州未曾出家,但他倒确实与安国寺方丈慧觉有些渊源——他是慧觉法师俗家的表兄。想来也是这样的关系才让慧觉对他多加信任,没有怀疑,以至于被他控制住了整个安国寺。”
元璟又回身,从身后跟着的随从手中取过一沓书信,道:“臣弟找到了二人往来的书信。是这假“慧能”欺骗慧觉师父说他也在白塔寺剃度出家,师从了慧觉的师伯,并且要云游到京城。慧觉信以为真,准备迎接这位表兄加师兄弟,却没想到“慧能”有备而来,一道安国寺就控制住了慧能,并将他囚禁起来,另找了一个身形与之相似之人,经过易容手段伪装成慧觉,做出传方丈之位于“慧能”的假象。”
皇帝微一侧首,问道:“慧觉现在何处?”
元璟回道:“陛下,臣弟在安国寺找到一个隐藏的地窖,由人严密地看管着。臣弟带人拿下了看守的士兵,不过地窖有机关,一时半刻破解不开,臣弟便先来面圣禀报。想来,慧觉师父应在其中了。”
他看着皇帝眼中暗光明明灭灭,又补充道:“虽暂时未救出方丈,但臣弟已找到帮他们易容之人。那人已被控制住,其将人易容成方丈所需的工具、面具、衣物等也已经都找到。臣弟没有命人带来,怕污了陛下的眼,不过一切证据一应俱全,都已整理在册,可请陛下过目。”
话音一落,他从手中一沓书信的底下抽出一册折子,双手呈上。
皇帝盯着元璟拱手躬身的姿势看了一会儿,才命身旁的太监接过折子呈给自己。他翻开折子,越看眉头的皱着越深。几息过后,他用力合上折子捏在手中,手掌微微抖动着,突然猛地把折子往地上一掼。
折子啪嗒摔在地上,在光滑的汉白玉地面上直滑到墙角才“砰”地一声停下来。
皇帝猛地怒喝道:“放肆!”
周围的宫人太监瞬间跪倒一地,身着甲胄的兵士跪地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元璟仍然保持着微微俯身的姿势,白玉冠束着的头发随着众人动作发出的气流微微摇曳。
气氛一时间凝结如有实质。
皇帝在一众人屏气凝神的缄默中,视线慢慢移到元怡身上,如千斤之鼎重重压下,怒喝到:“元怡,你胆敢做出如此胆大包天之事。实在放肆!”
江眠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句放肆是冲着元怡去的。
元怡跪伏在皇帝的脚下,伸手拽着他龙袍的下摆哭道:“父皇,儿臣冤枉啊!儿臣当真不知啊!儿臣只是想为父皇祈福。怎想得被这个刁民欺瞒,儿臣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说着,他忽然看向被压在地上的“慧能”。“慧能”从另一位僧人进殿后就脸色愀变,陷入沉默,也不再高声喊冤了,此时被元怡一看,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张嘴就要喊什么。
元怡猛地从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扑上去使劲儿地掐住“慧能”的脖颈,口中大喝道:“你这个刁民,竟敢如此欺瞒我。我饶不了你!”
皇帝在一旁冷眼看着这出荒谬的闹剧,竟然没有让人阻拦。“慧能”口中“嗬嗬”作响,两眼突出,眼看着就要被元怡掐死在当场,皇帝才施施然开口道:“拦下他。”
一旁的几位甲胄兵士立即上前,从元怡手中把人解救下来。
元怡刚要开口说什么,就听见皇帝慢慢道:“这假僧人满口谎言,欺世盗名,既然做出此等错事,也不必再开口了。把他的舌头割了吧。”
话音落地,一直站在皇帝身前的带刀护卫上前几步,一把抽出腰间佩戴的长刀。寒光一闪,地上猛地落下一只蜷缩着的舌头,舌头还在抖动伸缩,鲜血喷涌出一地淋漓。
那假“慧能”凄厉的惨叫声慢了几瞬才猛地响起,回荡在片殿内,哀嚎声听得宫人们冷汗涔涔。
元怡猛地转头看向皇帝,哽咽道:“父皇!”话语中浓浓的动容和仰赖之意。
皇帝似乎有些疲倦,挥了挥手,道:“拖下去吧。”
带刀护卫长刀入鞘,两步走回到皇帝下首,收敛了全身气息,又回复了全无存在感的状态。
一旁的甲胄兵士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几人把惨厉地哀嚎着的“慧能”拖起来,快速出了偏殿。
元璟往旁边移了几步,空出通道。他长身玉立,华服上未沾血腥,在一旁看着一道血痕随着慧能划出了偏殿,墨黑色的双眸敛下,没有再开口。
偏殿内一片沉默,侧边窗户下的香炉升起渺渺的香烟,在阳光照射下袅袅娜娜。
皇帝侧首看了一眼日头,“吉时快到了,收拾收拾,去参加祭天礼吧。”
祭天礼还是准时举行了。
方丈还没有找到,按照皇帝的吩咐,安国寺派出了另一位资历颇深的僧人来主持了祭天礼。
祈福仪轨按照预演的流程进行,结束后,就是皇家宴请,皇家和肱骨大臣们都会出席。
宫里的后花园早就摆好了席位,皇帝皇后坐于中央最上方,其他皇室之人与群臣们位列两旁。
二皇子也出席了,脸色如常,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江眠随元璟坐在左侧上首的位置,对面本应是太子的席位,然而太子还在南方婺州治水没有回来,所以位子是空的。不过旁边的位置上坐着未来的太子妃——沈寻云。
江眠和沈寻云对上目光,后者对她笑着轻轻眨了下眼。
江眠自从听说太子去南方治水后一直担心沈寻云,但忙于各种事情还没能抽出时间去看她,此时看她的状态不错,也放下心来。
皇家宴席直进行到酒过三巡,宾主尽欢。
月上中天之时,众人纷纷离场。
二皇子脸上的笑意才慢慢落了下来。
皇帝放下酒杯,站起身,沉声道:“皇二子元怡行事乖张背逆,罚皇子俸禄三年,禁足三月不得出。”
说完后,也没有再看众人一眼,率先转身走下高台,径直回去了。身后跟着的宫人们忙抬步跟上。
二皇子深深躬下身子,敬声道:“是,父皇。”
他一直维持着躬身的姿势,一直到皇帝的背影完全消失。
然后他直起身,缓缓回身,阴鸷狠厉的目光从江眠身上划过,落到了元璟的脸上,一字一顿道:“皇叔今日之恩,元怡记下了。来日定会回报皇叔。”
元璟长身玉立,微微垂首俯视着元怡,未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并无其他反应。
元怡的目光一狠,眼神中沁满嗜血的恨意。未待他再说些什么,身后一道恭敬的声音响起:“二皇子殿下。陛下吩咐奴婢迎您去谨身宫禁足。”
是皇帝留下来的掌事太监。
元怡死死地咬紧腮帮,猛地转身大步走去。身后的太监冲元璟江眠福了一福,连忙追着元怡身后而去。
直到坐上了端王府的马车,江眠才终于有机会私下和元璟单独说话。
马车在辘辘的滚动声里缓慢前进,江眠和元璟面对面分别坐在马车两侧的软榻上,随着行进的节奏微微摇晃着。
江眠开口道:“元璟,你今日如此坚持,可会有什么麻烦?”
元璟轻笑着摇摇头,早已不是在宫中时清冷自持的严厉模样。他笑着对江眠道:“阿眠不必担心,不会有事的。”
江眠皱紧了眉头,“今日看来,陛下对二皇子当真是偏袒的过分。二皇子闯下这样的祸事,陛下竟然轻轻揭过,只让二皇子禁足三月,甚至还帮他封了那假慧能的嘴。”
元璟笑道:“阿眠不必担心。虽然处罚不重,但元怡只怕现在难受的狠呢。祭天礼多么重要,你说他为何铤而走险在此事上做手脚?”
江眠沉思一瞬,“是因为之前的贪墨案和买官案?”
元璟笑了:“阿眠真聪明。正是因为之前两案都被我们破获,元怡只怕是分文未能得到,反而因为打点关系汇集党羽散了不少财出去,现在只怕已是两袖空空。所以万般无奈下,这次能冒险在安国寺动手脚,妄想贪得那万两白银可以回血。”
元璟笑得有些骄傲:“谁曾想,这次阴谋又被阿眠识破了。而陛下这次罚了他三年俸禄,只可谓是雪上加霜。虽然处罚不重,可是却打到元怡的七寸之上了。”
江眠点了点头,“这回他即使不是身无分文,只怕也要差不多了。看他拿什么去养他的手下和党羽!那陛下这回这样处罚,可有深意?”
元璟摇摇头,“陛下的意思……我看不透。我只知道,陛下对元怡的偏爱纵容绝对不假。”
江眠回味一番,嘴角的笑容慢慢变大,“说起来二皇子这些事情败露都有我在里头掺和了一手,元怡这下怕是要恨毒了我了。”
她哈哈一笑,本是开了个玩笑。然而元璟的脸色却慢慢沉了下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此事正是我最担心的。阿眠……”他有些犹豫,但还是看向了江眠的双眼,“你暂时还是……还是不要搬出去了,好吗?你若是在此时搬出去,我,我实在是无法安心。”
马车的帘子随风轻轻飘起,清清凌凌的月光照进来,映在元璟墨黑色的双眸里。
江眠看着元璟眼中如水般温柔的月光,那眼神中蕴含着无声的祈求,她不知怎么的心里酸酸的一软。
她叹了口气,最终还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