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珏莞尔,姜宿此人虽不甚机敏,却胜在忠厚仁慈,颇得人心。
他翻身下马,为表诚意拿下面具,扶着姜宿胳膊:“姜太守何需如此,快快请起。”
忽然被如此礼遇,姜宿不由汗颜,萧珏方松开姜宿胳膊,他再度伏拜于地,涕泪痛声道:“殿下,臣有罪!”
“建元二十六年,臣不该......不该啊!”
一时间,四野寂静,徒余姜宿哭声,一众部卒皆有动容。
萧珏眉间掠过一抹痛色,但这与姜宿无关。
建元二十六年,二皇兄大喜之日,赵焱伙同中护军与左军造反,里应外合,引胡兵杀入长安。
禁军护送帝后公主逃离,禁军屯骑校尉却郊外反水,取帝后首级投诚。
长安被毁,皇帝殡天,皇室罹难,中央倾覆,又能要求地方官员如何呢?这天下既是萧家的天下,萧家一个男丁都没活下来,他们这些臣子又能给谁卖命呢?
所以萧珏并不怪这四海州郡长官改旗易帜,他释然道:“太守不必如此,时也命也,谁又能料想到这诸多事呢?”
是啊,谁能想到,他没有死在五年前的战场上,没有自尽于赵焱的章台殿,而是招揽残兵,收整河山,一步步走到了今日,距离长安仅一步之遥!
他望着远处的落日余晖,山岭沟壑,心里一瞬间开阔起来,翻身上马,朗声道:“孤也不宽慰太守了,太守既说有罪,不如帮我大梁戴罪立功,再续二百年!”
姜宿闻言,重重磕头拜道:“臣,遵命!”
萧珏微微翘起唇角,意识到手中的面具,他笑意淡去,手在面具上摩挲两下,稍作犹豫又重新戴上面具。
他厌恶自己的长相比开始戴面具还要早两年,现在全军上下已不会再出现不听号令的情况,但他还是不敢拿下它,仿佛拿下它,自己的威信便没有了,拿下它,就得面对章台殿那一年多时光。
想起自己年少时喜爱锦衣华裳,香车宝马,金鞍玉辔,更爱盛大灿烂,耀眼夺目,万千瞩目。
而今却是......他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耳垂,昨日种种,真如前世之梦。
萧珏当下命将士都扮作南安士兵,另谴信使及时回天水城下传报最新策略计划。
继而这队伪装为南安士兵的军队由姜宿带领往天水进发。
——
天水城下,一路人马杀入梁军之中,从城头往下看,竟然是南安兵卒与梁军交战在一起。
城头的小兵见状,速速去通报战情,不多时,李兴便登上城头,仔细一瞧,城下激战之人不是姜宿又是何人。
姜宿见城头李兴出现,立时高声道:“可是李兄啊?我南安兵将来援,快速开城门迎我等进去。”
李兴闻言,激动万分,立即吩咐下去:“快开城门,待南安兵卒入城即刻关闭城门。”
姜宿领着一众身覆南安军甲的梁军一路退至城门前,城门方开,便以迅雷之势杀入其中。
未及天水各部将士反应,梁军已经一拥而入,杀声震天。
仓促迎战的天水士兵们个个六神无主,在梁军的喊杀声中又听不清己方军官的指令,如同一盘散沙,又如砧板上的鱼肉,被梁军肆意斩杀。
不消片刻,天水城门内外,已是一片狼藉疮痍,尸横血泊。
天水郡太守李兴,就如此被斩杀于乱军之中,除却天水太守,各天水将领也是死死伤伤,普通士卒早已群龙无首,梁军长驱直入,一举拿下天水。
萧珏静静在不远的高处观摩着这场战役,唇角在面具之后扬起细小的弧度,李兴是赵焱亲信,守着关中门户,他从一开始,便没动招降的念头。
部下将李兴头颅提来之时,他只是吝啬地淡淡瞥了一眼,继而示意各部组织战场的善后工作,将两军战死的士卒遗骸进行收殓掩埋。
他踢了踢马腹,马蹄踩过战地的疮痍,数千兵卒在他身后有序地或是集合或是撤离,或是组织战场清理。
一众高级将领并一队金麟卫跟在他身后入城。
天水距离关中最近,要尽快安排人手将此城全部接管过来,作为对阵关中的前线城池。
而且......她爱卫生,军营中条件太差,天气转冷,总得带她入城才是......
想到温瑾,萧珏不由得生出几分无奈,原本让她来是做丫鬟的,现在倒好,服侍与否全看心情,睡地比他早,起地比他晚,磨墨都能睡着,练字还要偷懒......
萧珏在心里不住地摇头,又想到她笑吟吟的模样,罢了,总也有些可取之处,至少她——
他目光一滞,注意被斑驳地面上一个物件吸引,心头“突”地跳了一下。
温瑾一边打着喷嚏,一边打开何大娘寄来的信,心里嘀咕着天凉了得多注意保暖,正巧便读到何大娘叮嘱注意保暖。
温瑾喜滋滋地摸了摸鼻尖,兴许不是着凉了,是大娘在想他们呢。
上次何大叔让春生帮忙写了信给何大娘,温瑾索性也写了一封,连带自己这边的首饰也打包寄了过去。
她在这个世界没什么家人,春生救了她,何大娘一家又收留了她,虽说只有十几日,但却是她穿越以来过的最平静温馨的日子,她把何大娘已然视作亲人一般的存在。
随信附寄的还有一些冬日的衣物,以及给大叔和春生纳的鞋子,好大一个包裹,真是难为了送信的信使。
温瑾把何大娘给大叔和春生的衣物分拣出来,然后找了一个金鳞卫陪自己去春生的营地。
这金鳞卫小哥名唤赵吉祥,之前便是他给温瑾带的红糖和月事带。
跟在萧珏身边有些日子了,她对他身边常出现的这些小兵已相当熟悉,但凡萧珏不在,她和他们都能唠地起来,若是萧珏在场,那自是不便聊天。
春生他们驻扎的营地距主帐有好几里路,这次温瑾是骑马而去的,只是不巧,听值守营地的士兵说,这支队伍连续几日都出任务,温瑾无奈,只能打听春生的营帐,然后嘱托值守士兵帮自己交给春生。
之后便策马与吉祥并肩而行,往主帐而来。
她本想从吉祥这里套出些关于萧珏的详细情况来,谁料一问起萧珏信息,他便成了个锯嘴葫芦,一字也不愿多讲。
聊了大半天,关于萧珏在前朝的事情没问出半点,反倒是把吉祥的信息扒了个干干净净。
说到萧珏这边,他急匆匆从天水城内赶回来,军营中遍寻不见温瑾身影,他手上捏着那只已然脏污的香囊,心中越发慌乱。
他深知温瑾假扮成士兵上战场这种猜测是荒谬的,但除了这一种可能,他想不出其他原因。
为何他送她的香囊会出现在天水城门内,辗入血色泥泞的地面。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一般,营帐中当真不见她,心一点点提起来,他的鬓角一阵赛过一阵发紧。
结果一转眼,看到她有说有笑地和一个小兵并肩策马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小兵一见萧珏,立即翻身下马行礼。
萧珏神色平静地挥了挥手让他下去了。
温瑾此时也欢快地跳下马,惊喜道:“殿下!好几日没见了哎!”
萧珏脸色却骤然铁青:“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在大帐好好待着?这是在前线,你乱跑什么?!”
温瑾被蓦然一吓,笑意凝住,捏着缰绳,不理解他为何突然动怒,明明上一刻对那小兵还是正常的。
她有些局促,甚至委屈,长这么大,她几乎没被人吼过,她抿抿唇,调整了一下情绪,逆反劲儿瞬间上来了。
小声怼回去:“凶什么凶?我乱跑了吗?这不带着你的人嘛!”
说完之后又去偷瞄他的脸色,不过恰在这时,有安定的信卒带来军报,要即刻汇报军情,萧珏一面拆着军报,一面没好气地瞅了温瑾几眼。
目光简单的掠过几个字之后,脸色凝重起来,也顾不上问温瑾香囊的事情了。
来报显示,孟章在安定城外被伏击,大败,幸而有褚贤、袁旭二人及时营救,现三人已从安定撤军,暂时驻扎在安定城郊。
这个消息让萧珏有几分讶异,安定太守吴秀居然如此轻易便识破他的计谋,且将计就计伏击于安定城外,此人真是不可小觑。
他命信卒带去军令,仍然驻扎于安定城外五十里处山坳处,不要贸然进攻,待他亲自过去查看情况。
出发去安定前,萧珏拟好天水与安定各部要职的人员名单,并传信给南安的傅云让他即刻回天水接管,同时将各部人员安排下去。
萧珏这次安排的十分细致,想来不只是离开几天那样简单,然而温瑾还在生气,他领兵离开了,她才想起去送他,从自己的军帐中出来,却只见一路飞尘,早已不见他人。
实则萧珏离开前等了片刻功夫。
冯武还开口催了几次,被陈齐一肘子怼过去便闭嘴了。
萧珏将那染着血迹的香囊塞回怀里,戴好面具,转身拍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