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管家在元宵之后就腾出手来调查,经过多方对质,确认了楚明霁就是林如海当年身边的月姨娘生的儿子,而依据月份推断,月姨娘在离府之时,腹中的胎儿已经有两个多月了,正好和当年贾夫人没保住的第一胎是差不多的月份。
几个证人在门外被仆人看守,林管家独自进了书房,扑通一声跪下,中气十足、喜气洋洋道:“老爷,恭喜老爷,当年月姨娘出府之时,已然怀了两个月身孕。月姨娘生了一个哥儿,如今已然长大成人,在去年的院试高中第三名!”
哥儿?
院试?
林如海被这话震住,执笔的手一歪,饱蘸墨水的笔尖划过左手指尖,手指缝里都是黑墨,他默了好一会儿才丢开笔,推开椅子站起来,紫檀木和砖石地板摩擦发出的刺耳声彷如未闻。
林如海双手撑住桌面,身体前倾,混迹官场多年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满是震惊和期待,接连发问:“什么哥儿?什么院试?你哪儿来的消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管家亦是兴奋不已,强忍下想要在院子里大喊几声的冲动,一五一十地将前因后果说出来。
“十二月初六那日,我去陆同知府上送满月礼,离开时见到一英俊文雅的少年,容貌和老爷您年轻时十分相似,腰间挂着当年老夫人命我去请陆先生雕琢的麒麟玉佩。我和陆同知府上管家打听,这少年名唤楚明霁,乃是院试的第三名。”
“当年请人打造的两枚玉佩和两对镯子,一份给了月姨娘,一份给了宋姨娘。宋姨娘的玉佩还在府里,我便打听了这个少年的父母家乡,就在扬州府下的清宁县秀水村,他的母亲正是月姨娘,养父姓楚,生母养父皆于四年前意外离世了。”
“再一打听,月姨娘再嫁时便怀着身孕,自称怀的是大户人家管事的遗腹子,秀水村无人不知。”
说到这时,林管家悄悄抬头看了林如海一眼,没看出具体情绪,又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一个金片放在书案上,继续说他的调查细节:“当年接月姨娘出府的是月姨娘的表叔田大牛,此人当年夫人身边的仆妇可以作证。田大牛家里还找出来一个金片,上面刻的花纹是九尾狐纹样的。好叫老爷知道,时下世人认为狐狸狐媚妖邪,少有用狐狸纹样的。只有老夫人当年,说狐狸是祥瑞和子孙繁盛的象征,将姨娘们的定例首饰都雕刻上九尾狐纹。”
“另有当年给月姨娘接生的产婆可作证,月姨娘自出现在秀水村未满七个月就产下一个足月的婴儿,月姨娘的生产时间和出府时间对应得上,可见在出府前就已经有了身子了。”
“这些证人都在外面侯着。”
“此外,我还查到一件事,月姨娘再嫁的楚老四是死了婆娘的,楚老四和原来的婆娘育有一子叫楚雷生。月姨娘在生下小少爷后和楚老四又怀了一胎,但是没能生下来。之后月姨娘就给小少爷换了小名改叫林生,只是进学之后夫子就重新为他取名为明霁。”
“小少爷已经娶妻,少奶奶正是少爷夫子的女儿,且少奶奶和平昌郡主很有些来往。”
人证物证都对得上,再加上楚明霁和林如海相似的容貌,已经足够证明楚明霁就是林如海之子。
一字字一句句组成的话语如同滚滚翻涌的惊涛骇浪直扑向林如海,他神色变幻不定,心跳声如同鼓点,不正常地怦怦跳动。
他竟然在外还有一个孩子,还是已经考取秀才的儿子!
哈哈哈,好!好!
他的玉儿往后无忧矣!
林如海慢慢坐下,脑中闪过种种盘算,好一阵才平静下来。
他突然开口:“月姨娘既然身怀有孕,为何还要请求离府?两个月了,她难道能不知道自己怀孕了?”
就算当时不知道,过后两个月三个月还能不知道?
林家人丁单薄,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不管是嫡出还是庶出,都一样珍贵,月姨娘要是离府之后发现怀孕请求回来也是可以的。
月姨娘在林家将近二十年,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她为何要怀着孩子离开林家?
“这……老爷恕罪,我没查到月姨娘离府的原因。”林管家哪里知道月姨娘的想法,且月姨娘又死了,不然还能找到人问上一问。
他倒是有个猜测,月姨娘是在夫人被大夫诊出喜信后才说家人要来给她赎身,自请出府的,八成是担心被去母留子。
夫人是不会做这种事,但是夫人身边的人可不一定,一个个的都傲着呢。
虽然过去多年,林管家还记得夫人身边的人,一个个眼睛好像长在天上一样,嫌弃府里的东西不精贵,隔三差五的去厨房点菜,还净点一些繁琐抛费又不新鲜的菜式。
连主子都没那些丫鬟讲究。
林如海掐着眉心,如今首要的是确定楚明霁是他的孩子,“你去叫田大牛和当时见过田大牛的仆妇进来。”他要再询问一番。
当年见过田大牛的仆妇是贾敏的两个陪嫁丫鬟、现今在贾敏的陪嫁庄子当管事的仙藻和瑞叶。十八载岁月过去,昔日年轻娇美的仙藻和瑞叶已经被称为赖妈妈和乔妈妈了。
田大牛驼着背,和半弯着腰的赖、乔二人走进来,低着头,跪在地上。
林如海威严的声音响起,“田大牛,你是何年何月来林家为巧月赎身的,当时离府前都见了谁,说了什么话?”
田大牛一辈子没见过林如海这个级别的贵人,他见过的最厉害的人物就是县令,还是远远的在人群里看的。
林管家已经交代过他,老爷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其余一个字也不要多说。
他也不敢抬头,抖着嗓子回道:“小人,小人不记得到底是哪年哪天,大概,大概就是,芒种前后,我是种了家里的秧苗才有空来接巧月的。当时,我就见了林管家和身边的两个妈妈,林管家是在垂花门见到的,两个妈妈送了我和巧月到后门。其余的,其余的,其余的人我想不起来的。”
他一个乡下种地的,进到官员家里,哪里敢乱看?
这和林如海记忆对得上,他接着问两个仆妇:“你们两个仔细想想,见过这个人吗?”
赖妈妈和乔妈妈对视一眼,她们经过林管家先前的问话,隐约猜出点什么。
月姨娘真的偷偷生下一个林家的孩子?
呵,凭空出来一个姨娘的孩子,谁知道是真的假的,别因此让外人占据了林家的家财。
她们有意搅浑水,想说没见过这人。
可林如海是什么人,在事务最为繁杂的盐政一职上还能稳稳当当地连任下去,一双利眼一看就知道二人不老实。
林如海周身的气势一变,冷声道:“你们可要想好了再说,不会说实话的舌头,也没待在嘴里的必要了。”
赖妈妈和乔妈妈被吓得两股战战,小心思当即被压下去,磕磕巴巴地道:“见、见过,奴婢见过此人。当时夫人还赏了他二十两银子,赏了月姨娘五十两银子,说让他们或买两亩地,或做点小生意。”
“你们三个出去,叫稳婆进来。”
秀水村的稳婆进屋,跪在地上。
“你为巧月接生,是在哪一天?如何确定生下的是足月的婴儿?可还有其他人可以证明你说的话?”
稳婆已经快六十了,经历的事情多,且心里不虚,又得了林管家承诺的十两银子,因而大大方方回道:“巧月是在元宵前一晚发动的,三更半夜的冷得手都是僵的,等到元宵那天中午才生下来。我接生过那么多孩子,足月不足月的我一看就知道,不过我可没法子证明楚哥儿是足月的孩子,这都长这么大了,多少年过去了。老爷要是非要问,那您可以请个好大夫给楚哥儿把脉,我听说厉害的大夫可以诊脉出一个人是早产儿还是足月儿。”
林如海挥了挥手,林管家心领神会,带这些证人出去。
良久,林管家回到书房,就看到林如海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脸上是全然的狂喜和焦躁,下令立刻就要备车去往金鱼巷。
林管家小心劝道:“天色已晚,还要预备各色礼品,等明天再去吧。小少爷的过往履历我已经整理成文,您先看看,明日见面才说得上话。父子初次相见,不可马虎!”
林如海颔首,点灯细细翻了一整晚的文卷。
*
花椒娘在厨房里忙活,冬天她基本都窝在厨房,原因之一是厨娘的活计所在,再一个就是厨房暖和,有吃有喝。
听到陌生的扣门声——如果是卢氏等邻居上门,直接吆喝一声,不会敲门,如果门虚掩着,更是直接推门而入,进了院子再喊人——她想去开门,转念想到上次来了自称是卓家的一伙人,闹了一场不愉快。
她犹豫了下,转身去正房请示主子们的意见。
明瑶华用帕子捂住口鼻挡灰尘 ,从书架里走出来,惊讶道:“又是谁来了?”
楚明霁再是考了个院试第三名,也还只是秀才,不至于接连有富商来提前投资他吧。还是在明知道楚明霁拒绝投资的前提下。
“奴婢不知,太太,要去开门吗?”花椒娘问。
楚明霁还在翻找东西,他过两天就要去府学住了。
明瑶华道:“开啊,这是咱们自己家,难道还要畏惧旁人吗?”
花椒娘得了指示,小跑着去开门。
明瑶华站在院子里,等来的就是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在她面前跪下,高呼:“少爷,少奶奶!”
转头,原来楚明霁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脸上还带着一抹灰尘。
两人面面相觑,神色是一模一样的疑惑不解?
这是谁?
怎么乱喊人?
紧接着影壁后鱼贯而入一伙人,为首者入目便觉身份不凡,他身材高大,斯文儒雅,一把美髯更添魅力,穿着暗红如意云纹织锦缎袍,腰间的织金腰带上竟然绣着孔雀纹!
明瑶华呼吸一滞,楚明霁也看出来了,夫妻二人双双愣在原地。
林如海轻咳一声,看着楚明霁的脸,道:“可否进屋里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