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雨回到院里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明月如玉盘般悬在深蓝的夜幕上,四周零星几颗星子闪着明明灭灭的光,游廊两侧的冰裂纹花窗将月光割裂成满地玉屑,烛影晃过便更是显出几分悲凉。
“沈大人……”张如昭远远瞧着沈时雨穿过月洞门,顺着游廊往寝屋走去,她下意识地轻声唤了声,脚步也随着往前挪了两步。
沈时雨抬眸,他没有说话,只是朝着张如昭摆了摆手,玄色衣摆扫过阶前未化的残血,在青石板上拖出水墨般的痕迹。
他毕竟是主子,张如昭的脚步便停在了院外。
张如昭提着一盏六角琉璃灯,灯芯爆开的火花恰巧映出她欲言又止的唇。
沈时雨推门而入。
这会儿李止桑屈膝坐在榻上,正撅着小嘴朝膝盖上吹气,烛火之下,那双膝的淤青被染成紫绀色的蝶。听见推门的声音,她红着亮晶晶的杏眼转头看去。
就这样与沈时雨对视。
……
李止桑怔了怔,沈时雨也是怔了怔。
小公主的裙摆撩得高,那双羊脂玉一般的腿就这样明晃晃地露在外边,双膝上淤青泛红发紫,被小公主过于白净的肌肤衬得更是触目惊心。
沈时雨眼皮一跳。
李止桑回过神来,也顾不上疼了,“唰”地一下扯过被衾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她只觉脸上暑气蒸腾,熏得她脑袋也有些热了。
怎的这么大一个人进了院里,也没有一个丫鬟通报?
李止桑又恍恍惚惚地反应过来,噢,她与沈时雨怎么说也是夫妻了,沈时雨进他自己的院子,自然是不会有人通报。
可……
可他也不能就这样直接推门而入呀!
沈时雨定了定心神,可脑子里依旧是那羊脂玉一般白的肌肤。他深吸一口气,轻声道:“臣如约来为殿下上药。”
确实是自己早些时候说过的话。
可李止桑没有想到沈时雨当真会来。
沈时雨踱步走到榻前单膝跪下,他先是隔着被衾将小公主的腿挪了出来,自然地垂落着,而后才颤抖着指尖掀开了那一方被衾。
最先入目的,是布满淤青的膝盖。
“沈大人!”带着凉意的空气覆上裸露的肌肤,李止桑不受控制地瑟缩着身子,她的语气带着几分慌乱与愠怒,“你好大的胆子!”
沈时雨轻叹一声,没有将她纸老虎一般的怒气放在眼里:“是臣僭越了。”
他虽是这般说着,可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早些时候送来的冰玉膏并不适用淤痕,沈时雨先是取了自己的金疮药才来的。
他取出缠金丝的药匣子时,腕间一串佛珠擦过李止桑垂落的衣带,宛若缠绵般地卷了两三圈,衣带这才落了下去。
随后便是带着凉意的药膏落在李止桑的双膝上,她颤了一颤,不禁用力攥紧了手下被衾。她垂眸时能瞧见沈时雨纤长的睫在脸侧投出阴影,昏黄的烛光落在他身上,好似蒙上一层柔和的绡纱。
连带着沈时雨总是凝着一层冰霜的脸都温和了几分。
似乎是害怕弄疼了金枝玉叶的公主,沈时雨将自己手上的动作放得很轻。可李止桑大抵还是太娇贵了些,只要是他微凉的指尖拂过,李止桑便会微微颤抖一下。
沈时雨抿着唇,轻声道:“今日是我错怪公主了。”
双膝传来的痛意与沈时雨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轻柔的语气缠绕在一起,李止桑只觉脑袋更是有些迷糊。
她不知如何应答,便只是垂着眸子去看沈时雨为自己上药。
沈时雨的手也生得好看,冷白肤色下蜿蜒着淡青的脉络,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指甲也修得圆润,一瞧便知这是一双读书人的手。
李止桑记着,在沈时雨还不曾当上首辅时,她总喜欢趴在案沿瞧着沈时雨执笔,那双好看的手凸起点点青筋,写出的字却不如他人般淡然,反而遒劲有力。
此刻这双好看的手正细心地为自己上着药膏。
李止桑无端脸红,下意识缩了缩腿。
“别动。”
沈时雨蹙着眉,伸手抓住作乱的腿,肌肤相接,手掌心传来如玉触感才让他回过神来。
纤细白净的小腿,沈时雨几乎一掌便可圈个来回。
他闭了闭眼,沉沉吐了一口气,耳廓如大婚那日一般泛起可疑的红。
“臣僭越。”
说着僭越,可他的手却没有挪开。
鎏金烛台之上,蜡烛蓦地爆开一朵灯花。外边的雪停了,只余夜里稍显吵闹的风扑打窗棂,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檐下似乎有积雪落地,忽而惊起远处枯枝上的老鸦。
“沈大人这手……”李止桑忽然出声,目光追着他手背蜿蜒的青筋,“去年秋祭执朱笔写祝文时,也不见沈大人这般抖。”
话音未落,沈时雨指尖忽然加重力道,药膏抹开的灼痛里混着丝丝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痒。
菱花镜中映着两人重叠的影,沈时雨收拢药匣的咔哒声里,李止桑瞥见镜中自己松散的发髻——那支素银簪子被她放在桌上,与累丝凤钗一起在昏黄的烛火中氤氲出晦暗的光。
这光也将某人泛红的耳尖映在了冰玉膏的瓷瓶上,而后落入李止桑的眼底。
沈时雨一言不发地起身,拿了放在案桌之上的冰玉膏,又一言不发地回到榻前,轻手轻脚地捧起李止桑被烫伤的手。
榻上纱幔绣着交颈鸳鸯,层层叠叠地落下来,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中轻轻地飘着,时不时拂过李止桑的脚尖,细密轻柔的触感好似沈时雨为她上药的力度。
“日后若是不想给老太太请安,九公主便不去了。”沈时雨沉沉开口,那一块红斑刺着他眼底,他甚至不敢细想,养尊处优的九公主今日受了多大的委屈。
李止桑的手放在沈时雨掌心,小小的一只。
沈时雨莫名又深吸了一口气。
李止桑闷闷应答:“你便是想看沈家的人如何编排我,说我目无尊长,说我跋扈无理,说我一个刚过门的新妇都不晓得要去给老太太奉茶。”
“有我在,不会有人编排九公主。”
沈时雨腕间迦南念珠擦过李止桑手腕,鎏金烛台的光晕漫过他眉间冰霜,他的语气温和:“九公主在沈府只做自己愿意做的事儿就好。”
“没有人能在沈府勉强九公主。”
李止桑落在沈时雨掌心的指尖颤抖着。
李止桑忽然倾身,发丝间残存的茉莉香露气味混着药气扑在沈时雨襟前补子上,几缕发丝滑过沈时雨的手背。
他们之间的距离陡然拉近,李止桑闻见他身上干净的皂角气味与梅香交缠,不知为何又让她想起了大婚夜里沈时雨那双清明的眼。
李止桑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那今夜沈大人可要留宿。”
……
沈时雨上药的动作猛地僵住。
冰玉膏的瓷瓶落地,发出清脆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