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冷得彻骨,风声呼啸,廊下一点光亮瑟缩摇晃。
纪清梨缩在被褥中,还在费力思索如何同夫君圆房。
她嫁到沈家已有半年,夫君沈怀序却甚少归家,就连大婚那日,他们都是分床而眠。
时至今日,纪清梨也记得她勾住沈怀序腕骨时,他是用什么寡淡眼神,将她皮囊剥得赤裸,从上到下扫过的:
喜字下那张脸冷凝,还是那般京中盛叹的君子之姿,但阴影中眉压眼鼻高耸,轮廓沉肃得令人直觉不安。
他缓缓扯了下衣领,漠然问:“你何时学得这些?”
纪清梨本就有些怵他,此刻被这样打量,更不由得拘谨往后缩。
然而身子还折在人面前,瘦伶伶的,一动腰便往下塌出一截。
那截身线同她不语时给人的感觉一样,老实温吞,好似谁来伸手都会乖乖缠上去,自觉攀紧。
沈怀序居高临下,将她姿态尽收眼底,神色不曾因她有半分变化。
尽管视线有瞬如野火舔过她面颊,下秒也无声息不见,快得令人抓不住。
“不必将心思花在此事上,你嫁来前就该都清楚这些。”
“可今日是新婚夜......”纪清梨在那眼神下思绪如浆糊,完全不明白沈怀序话的意思。
她嫁来前只有嬷嬷告知她夫妻成婚都该做这些事,难道是她做的步骤不对?
沈怀序并未多解释什么,收下床上帕子便走了,独留她一人同两边红烛怔怔。
那日床榻好冷,纪清梨睡在红线绣成的大喜被子里发抖,今天照旧也是枕边空荡脚心冰凉,有丫鬟缩在门口嘀咕:“瞧瞧,沈大人今夜又不回来。”
“这都第几次了?沈大人不见人影就算了,就是回来也不在这过夜。纪娘子总这样独守空房,那当初到底为何娶她。”
陪嫁婢女春兰急急赶来,斥责那没大没小的丫鬟:“乱七八糟说些什么,主子们的事岂是你能过问的,还不快退下!”
那丫鬟一脸委屈,这些话又不是她一人这么说。
外面都在议论纪家娘子同沈大人不相配,都说拿庶女配清贵权臣、世家公子,是大锅配小盖大材小用,怎么只骂她一个。
还顶嘴,春兰打发她出去,转头把纪清梨被角压好,宽慰:
“别听晚棠那丫头胡说。沈大人只是这几日忙了些,如今大人平步青云,旁人想这么忙都没门路呢。”
“等大人事办完了,自然是要回来见小姐的。”
纪清梨温吞把被子往上拉,脸有些烫,老实到窘迫:“她也没胡说。”
“寻常人娶妻都为那几件事,我家世同沈家不相配已是劣势,要是身为妻子该做的没做到,就更没有什么筹码了。”
她抬手计数,稠密热气顺着衣袖缝隙梨溢出似的。
春兰欲言又止,她家小姐是个老实温和的,寻常你来我往的人情都时刻想着还回去,嫁人这种事更致力算个清楚。
可这门婚事,哪有计算的余地。
论家世,沈怀序在京中早因才学清贵为众人知晓,年二十高中状元得陛下殿上大笑称赞,入仕不过一年便有平步青云之姿,未来大有造化。
而纪清梨只是文昌伯府最无闻的庶女,成婚前还差些卷入和太监的流言中,贴身之物被太监捡到,名声不算好听。
两人是天差地别。
以沈怀序身份要娶妻断不会沦落到娶个庶女,世人不明白里头关窍,更背后议论那庶女到底是有什么手段,攀得沈家这高枝。
纪清梨自己都不明白,稀里糊涂嫁到沈家,成了沈家正妻未来主母,日子一下翻天覆地好过了。
否则纪家不会给她寻什么好亲事,更可能把她丢去嫁给那个捡到她帕子的太监,要她再紧巴巴年复一年熬着。
这么加减一算,嫁给沈怀序完全是从天而降的好事,是她占了大便宜。
故而旁人说她攀高枝,她都脸热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认真听完旁人嘀咕她,心里盘算再努力把身为妻子该做的事都做好。
夫妻相处上,沈怀序性情冷淡公务繁忙,她可以从衣食下手处处体贴,为他打理琐事。
可圆房这件事,她一个人干坐在这想也完成不了。
眼瞧要翻年了,还没把这事做成,纪清梨总有种事没办成的不安焦急。她叹口气,只能心想等沈怀序回来的时候,一定得抓住机会。
睡也睡不着了,纪清梨索性让春兰把这几日要拟的礼单取来,她再核对一二。
“小姐还是早些休息吧,这半年那么多操心的事,还要日日早起请安,身子怎么撑得住?”
纪清梨听了这话眨眼睛,弯做一缕缕的碎发贴着下巴,很坦诚:“撑得住的。”
“这已经比在纪家日子好过许多了,就是当抵给人做工银子,也是很划算的买卖。”
“姨娘去世前拉着我手要我以后别做妾,要堂堂正正嫁到旁人嫁做正妻,做主母。现在嫁到沈家来能做这些,我已经很满足了。”
春兰哑然,大抵是丁姨娘走得早,主母又并不喜欢她这庶女,从来没人来跟纪清梨说一说成婚这件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才要她嫁人嫁出种打工记账的感觉。
但要春兰解释,春兰支支吾吾也说不清楚。她只有顺着纪清梨:“奴婢晓得的,奴婢只是心疼您。”
她气沈家轻视,却也不敢再直说什么让小姐伤心的话。更不敢告诉小姐,不是人人都期盼她这门婚事的。
自她嫁来后的第二日起,时常有来历不明的信送来。
外头包着的纸贵气还浸着香味,一打开,里头密密麻麻全是字,整张纸不是让纪清梨和离就是要她再嫁,字句挤得快漫出来。
恍若有人咬牙切齿怨气冲天,日日在背后窥盯恨不得撕了这门婚事。
春兰看得心惊肉跳又寻不到源头,只能悄悄烧掉,不敢声张半点。
天明后,一主一仆又打起精神,去给婆婆请安。
沈家原是吴兴世家,家大业大。后来老爷子去世后众人分了家,沈三爷升官又携家眷入京,人缘便简单了些。
只是婆母不喜她,前些日子还来了位杨家那边的表姑娘,说是刚失去母亲别无他法前来投靠,日夜跟在杨氏眼前。
纪清梨是个温良的,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撩起帘子进去,说话也柔柔:“母亲,儿媳来晚了。”
高座上的杨氏不冷不热应了声,杨表姑娘在下面坐着不敢动,小心翼翼往纪清梨那看去。
纪清梨其实生了张极易讨长辈喜的脸,线条圆钝乖巧,温热稠密的眼睫下一双瞳仁剔透。
脸素净,只有唇珠水洗似的艳。尖尖下巴藏在毛领后面,就是努力端起端庄姿态,整个人也绒羽般蓬松柔软。
可惜越漂亮,杨氏越不喜,只觉得她靠一张脸算计攀高枝,实在可恶。
等她在门口站了会,风吹得她脸发白,杨氏才勉强点头:“来了就坐。”
纪清梨咳了两声,杨氏心下更不快:“瞧瞧你这样子,是连风都不能吹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有多苛待你。”
“当初你嫁进来时名声就不大好听,要再添个这般名头,我可担待不起。”
“我....”
杨氏放下茶盏又道:“可是我交给你的事太多太重,做不完了?”
“旁的也罢,镇国公府的事你务必得点清楚些。镇国公从前和老夫人有些缘分在,这次见面可不能生分,你办得好么?”
纪清梨一顿。
她嫁来前嫡兄曾特意提点,交给过她两件任务。
一是要尽快掌握管家大权,二是该牢牢抓住沈怀序的心,最好尽快有个孩子,这样她日子才能过好。
纪家肯用心同她说话的人不多,有这两句她便当宝贝似的牢记,每日睁眼就是照做。
但管家之权太难得到,杨氏每回把事交给她后又不真提给她管家之权,只声称要她先适应适应,让她忙着。
她现在若是说一句做不完,只怕杨氏会马上借着这缺口教训一番,连适应的机会都不会给她了。
纪清梨抿唇,很郑重:“多谢母亲关心,这两日的事妾身都打理得差不多了。单子也都拟好了,一会便去库房再对一遍。”
“不过是夜里风大,吵人耳朵才没睡好。”
她起身,走到丫鬟身边接过那蛊燕窝:“我来吧。”
回答的倒密不透风,杨氏抬了抬下巴,面上假意缓和:
“如此最好不过。你打理后院也有段时日了,是时候独当一面。此事若做得漂亮,我也放心当甩手掌柜。”
纪清梨听得此话,眼睛无形亮起些。
杨氏撑头躲开纪清梨递来的勺子:“不过风吵人耳朵,该叫你丫鬟把门都关紧些,否则怀序也睡不安稳。他昨日可回来了?”
大户人家最讲究子嗣,纪清梨沉默,杨氏冷笑声:“没回来?”
“你嫁来也这么久了,我是不急但也禁不住毫无动静。你还没悦儿懂事,她还晓得心疼怀序,你.....”
手上碗滚烫,纪清梨屏息端着,一言不发。
挨骂的时候不出声假装听着,这事她从前在纪家做多了,很是擅长,并不会为此烦心。
只是挨了半天训,再踏出那间屋子时,指尖到底还是被烫得发红。
春兰心疼揉揉她手:“好端端的把那表小姐一直留在府上就算了,这话平日不说,非在那什么表姑娘面前说,打的什么主意。”
说来说去还是同房子嗣的事,纪清梨苦恼看向指尖:
“也罢,确实是不能再等了。下午你请人把吊炉里的汤送到官署。就说沈怀序几日没归家来,我想他早些回来。”
今日,今日她一定找机会留下沈怀序,非得把事办成了不可。
春兰哑然,小点头应下。
纪清梨站在风口半晌,把脸吹得不热了,才理理兜帽往库房边走。
旁的再说,既然杨氏松口要放权,那她专注办好眼前几件事就够了。
当务之急是去亲自清点礼单装好,万无一失送到镇国公府去。
没想到门前被人拦下,管家道:“少夫人留步,此后是库房。”
纪清梨看眼他,也不生气:“我是来核对给镇国公府的礼单的,方才已同婆母说过缘由了。”
管家听得清楚,面上苦笑,可不就是杨氏敲打过的要他们别给纪娘子痛快么。
“夫人,请回吧。”
纪清梨困惑,正要开口,后面传来的懒散还未褪去少年气的声音:“他不是说了么,这儿不让外人进。”
她顿了下,温吞脸上难得生出点抵触情绪,不想回头看。
没想到那人绕来也要堵她,少年人冬日雪天仅穿件鲜红长袍,腰间蹀躞带与护腕成对贵气,那张和沈怀序像又不像的脸热气腾腾凑到她耳旁,轻嗤声:
“嫂嫂躲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