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宠物医院,医生立刻把棉花糖抱进诊疗室做检查。
棉花糖的情况似乎更糟糕了,一声比一声轻地发出悲鸣,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夏之荧不敢跟进去,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闷声不响地低着头,双手用力攥着裙摆。
都怪她,棉花糖一定是因为受了她的影响才会生病的。
明知自己是恶神转世,也该清楚棉花糖只有远离她才能活得健康快乐,可为什么就是忍不住想要触摸那些温暖又柔软的东西呢?
贪心是不对的,也是会不断膨胀的。
看到之后就会想要触碰,碰到之后就会想要得到,得到之后就会想要一直留在自己身边。
从最开始,宫寻阙让自己抱一抱棉花糖的时候,自己就不该伸出手。
一滴,两滴。
眼泪穿透黑纱,在裙摆上砸成模糊又混沌的圆。
“阿荧。”
她听见宫寻阙叫他,男人向来冷硬得连声调都毫无起伏的嗓音,竟似有了一丝微微的颤抖。
他问她:“阿荧,你……是在哭吗?”
她用力摇摇头,翻开素描本写字的时候,却被点点滴滴被洇化开来的墨迹出卖了心情。
【对不起,我害棉花糖变成了这样】
【我没做好你拜托我的事情】
一块叠得整齐地手帕递了过来,散发着淡淡的雪白龙胆苦香。
“阿荧。”宫寻阙的声音低得可怕,“你不能对我说这样的话。”
【为什么】
最后一个点落得很用力,她不懂宫寻阙为什么这么说,更不懂为什么自己握着他的手帕,非但没能擦掉眼泪,反而想哭的冲动越发强烈。
“于我,你永远不需要道歉,也不可能有任何错。”
夏之荧抬起头,怔忡茫然地看着他。
“你不用为任何事情感到自责。棉花糖生病,也只会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和它。”
男人眼眸灰暗得透不进一丝光,令她在那么一瞬间,生出一种他似乎比自己更悲伤的错觉。
【可宫先生明明为我做了很多】
宫寻阙很慢地摇了摇头。
“不是的。”
他什么都没有为她做,也什么都没能为她做。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让她重新高兴起来,哪怕只是擦掉眼泪,停止哭泣也好。
夏之荧又递过来素描本。
【棉花糖会没事吗?】
男人薄唇微颤,仅是“不会”这两个毫无分量的字眼,也因恐惧而无法说出口。
满怀希望却又熄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怀里温暖鲜活的生命死去,这种事情他又怎么能让她再经历一次。
当年,他就没能拯救他们的棉花糖。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抱紧棉花糖小小的身体,纤弱肩膀因抽泣而不停颤抖,却什么都做不了。
其实,棉花糖会死,他早知道。这种因先天不足被母猫抛弃的幼猫,再怎么用心地养也活不久。
而且,他见识过、经历过许多悲惨的事情,一只猫崽的死对他来说也实在算不了什么。
但棉花糖是她摔得满身泥泞才捡回来的小猫,是他和她一起抱过、喂过、洗过澡,还特意起了名字的小猫。
棉花糖不一样。
【宫先生,你还好吗】
夏之荧见他毫无反应,有点担心地举起素描本。
【是不是我让你也跟着担心了】
男人指骨微蜷,抬起手,安抚性质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阿荧,你不用在意我。”
“难受的话就哭出来,别忍着。”
夏之荧吸了下鼻子,一时不知所措。
她从来都习惯忍哭,生病的时候忍,伤心的时候忍,被欺负的时候忍,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想哭的时候可以不用忍。
但现在,她偏不想哭了。
女孩儿抬起头,虽然还在抽噎,却还是努力地一点点止住眼泪。
【我才不哭】
【我相信棉花糖一定会好起来的】
“是因为介意我在吗?”
宫寻阙接过她还给自己的手帕,一触到泪水濡湿织物纹理的痕迹,就令他生出十指连心的痛意。
“你就当我不存在,什么都不用顾忌。”
夏之荧摇摇头,举起素描本,又生怕他看不清似的,凑近到他眼前。
【我不哭是因为宫先生就在这里】
【有宫先生在我就感觉很安心】
男人微怔,想对她笑一笑,嘴角却绷得更紧。
永远守在她身边,陪她经历所有,是早就许下的约定,直到如今才姗姗来迟地实现。
埋葬棉花糖那天,她蹲在小小的坟茔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妈妈不要我,小猫也不要我……为什么大家都不要我,为什么都要离开我?”
他从来都是孤身一人,所以实在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力在衣角蹭掉手上的泥土,笨拙而拘谨地轻拍她的肩膀,告诉她说:
“我会一直在。”
这时,医生走出来了。
“你们还坐在这儿干嘛?”他一脸疑惑,“赶紧进去啊。”
宫寻阙立刻站起身,“棉花糖怎么样了?”
医生乐了,“没事儿,这猫膘肥体壮的能有什么事儿。”
宫寻阙:“……”
“就是吃太多了呗!”医生啧啧,“好家伙,头一次见白猫这么能吃的。”
夏之荧:“……”
她记得昨天宫寻阙刚喂完没多久,棉花糖就又饿了,不停扒拉装宠物蛋糕的盒子,喵来喵去地冲她撒娇。她于心不忍,就把盒子打开了……
“回去注意控制饮食就行,定时定量,少吃零食,水分摄取量也要充足。”医生说着,顺嘴打了个趣,“毛孩子是很可爱没错啦,但当妈的可不能太溺爱了。”
夏之荧连连点头。
回去的路上,她头顶那撮头发晃晃悠悠,好心情藏都藏不住。
不光是因为虚惊一场。
手臂被轻轻戳了戳,男人侧过头,只见女孩朝自己举起素描本。
【医生说我是棉花糖的妈妈哎!】
他微微一笑。
只要阿荧开心,他便安乐。
女孩翻过一页。
【那宫先生就是棉花糖的爸爸了】
白纸黑字,字字分明。
男人颤了颤睫羽,迅速移开眼睛,好像根本不敢多看一眼这行稚气的大字。
“喵嗷呜!”
棉花糖一声懒洋洋的叫唤打破了安静。
夏之荧迟疑着翻过一页素描本,小小的字迹充满了犹豫和不自信。
【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了?】
男人垂下眼睫,在眼底投下幽深的阴翳,像蕴了深不见底的潭水。
“阿荧,你别胡思乱想。”
【那你是不愿意当棉花糖的爸爸吗……】
男人抿紧薄唇,若回答“愿意”,就是利用少女的天真无邪,满足他那么一点不可告人的妄念。但要他回答“不愿意”,又实非他所愿。
略略撩起眼皮,余光里,夏之荧抱着棉花糖,一人一猫眼巴巴地盯着他的反应。
“好吧。”
【那就是愿意了?】
“嗯。”
【太好了!】
素描本上又被画上了一只小猫头,笑得眯起了眼,胡须翘得冲天高。
宫寻阙浅勾了下唇角,唤她:“阿荧。”
夏之荧转向他,听他问道:“医生的玩笑话,就这么高兴?”
她大力点了点头。
男人喉结鼓滑了一下,“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夏之荧笔杆抵着脸颊想了一会儿,开始写字。
宫寻阙探过视线,只见她写道:
【因为棉花糖有了喜欢它的爸爸妈妈,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猫咪了】
嘴角的一缕笑意消失了,他抬起手,在半空中顿了顿,还是很轻地落下,揉了一下女孩儿的后脑勺。
夏之荧歪过脑袋,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
“阿荧。”他很低地唤了她一声。
夏之荧又朝另一边歪过脑袋。
“我还在,你还有我。”男人凝视着她,黑如深渊的虹膜上浮现出一层浅浅的光。
“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像棉花糖一样。”
夏之荧想了想,很认真地提问:
【可我不是小猫】
宫寻阙略怔,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我知道。”
【那为什么说希望我和棉花糖一样呢?】
车子驶进了隧道,窗外灯光倏忽飞流,映得男人锋利的面部轮廓明明灭灭,眼睛被阴影笼罩,嘴角的柔和弧线却格外鲜明。
他开了口,语气认真得近乎有几分虔诚。
“我在想,如果阿荧有一天也能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姑娘,该有多好。”
车子冲出隧道,天光大亮。
阳光被黑纱过滤,落在夏之荧的脸上,依然有温热的温度。
她慢吞吞地抬起手,调整了一下帽檐,让黑纱遮得更严密一点。多亏有了这层遮蔽,不然她真的不知道,现在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短短不到二十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谁对她说过这样的话,用再自然不过却又无比认真的语气,祈求着她的幸福。
夏之荧理着理不清的小小心事,一声不响地窝在那儿,呆呆的样子引得男人有点担心,就凑近过来唤了她一声。
“阿荧?”
封闭的车内空间,雪白龙胆清苦的香气萦绕不散,现在又因为距离的缩短,变得更加浓郁。
夏之荧颤了颤睫毛,面前男人的面庞忽然靠近,她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浓黑的眉毛拧起,黑漆漆的眸子一瞬不错,无比专注地凝望过来。
心跳莫名乱了步调,蹦出一个不协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