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的声音只有涂蓝埙能听见。
小女孩的妈妈爸爸是因为去世了才不来看她的。
涂蓝埙将金镯子还给小女孩,脑子里却在想,如果双亲也变成鬼,总该来看她才对,比活人还方便一些,可为什么呢。
“镯子上只有一个人的死气,怨念很重,不像是自然死亡。”N道。
小女孩好奇看过来,不懂他们为何忽然沉默,涂蓝埙递过去那盒洁牙套装,“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呀?”
墓碑其实上有,还有她家人的名字,但直接读别人孩子骨灰盒头顶的姓名,好像不太礼貌。
“白小句,嘿嘿。”白小句撸起袖子,肩膀上有一枚圆形中空胎记,“因为我有这个,我小名就叫小句号。”
白小句开始刷牙,粉色草莓味牙膏甜丝丝的,她刷得很仔细,被好好教过的样子。
一回牙没刷完,涂蓝埙已经套出白小句的家庭情况。
根据交流,白小句的母亲白超是自媒体博主,父亲汤伟宁是大学老师,时髦和传统的搭配,都不缺钱,所以白小句的墓地规格很豪华。
“那你家在哪,你妈妈的视频账号叫什么,爸爸又在哪所大学上班呢。”
“我家是一栋大大的粉房子,我妈妈的视频里有很多漂亮裙子,爸爸的单位离家很远,开车要开一个半小时。”
白小句拖着调子,说得驴唇不对马嘴。她嗓音哑,小胳膊上沾了黑灰,应该和那位双亲之一一样,也是非自然死亡。
据说她死的时候——五年前八岁,用她的话讲是睡一觉就这样了。
白小句死后家人很伤心,每隔两个月就来哭一趟,持续两年。但从三年前开始,妈妈爸爸就再没来公墓看过她。现在白小句也很伤心。
涂蓝埙皱眉,白小句和双亲之一两年内先后非自然死亡,很难是巧合吧。
夜渐深,他们还是在山上耽搁到九点多,白小句看着只有八岁,但心理年龄已经十一,自称能照顾自己的大孩子,虽然眼泪汪汪地不舍,但还是挥别涂蓝埙二人。
涂蓝埙一路下山,悄悄回头,白小句在自己的墓碑前站成一个小圆点,就像独自抱着枕头的噩梦醒来的小朋友,可怜极了。
“公墓里只有她一个鬼吗。”她希望有人能陪陪白小句。
“大多投胎去了,留下的少,也没什么用。”N的声音飘过来。
也对,世间有百样人就有百样鬼,善终的鬼应该都没什么执念,早早重开人生,只有那些残念未了的鬼才停留世间,不是恨就是愁,哪还有心情带小孩。
涂蓝埙不禁联想,N为什么停留呢?在属于他的那个游戏世界,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没有N是个好鬼的直接证据,但她总觉得,一个愿意陪笨蛋大晚上来闯公墓探望小女孩的鬼,不像网上说得那么恶毒。
万一是新闻搞错了呢。
回程比来路快一些,第一是路上车少,第二是公墓山坡在身后,涂蓝埙像被鬼追似的,将油门踩得飞快。
轻车熟路驶入开发区,便利店前有一道人影在等,涂蓝埙以为是刘伯伯,拿着钥匙跑过去,却发现不是。
来者是张陌生面孔,下巴有些胡渣的中年男性,五官还算端正,只是凹腮,双眼下有青黑色的眼袋,身上是冲锋衣,颇有些风尘仆仆的意思。
冲锋衣男人朝她微微点头,很友好。
涂蓝埙赶快为新顾客开门,开到一半,对方像被风吹来的塑料袋似的,极快朝她滑飘过来,原来不是人!
她往后一躲,N瞬间出现在旁边,那冲锋衣鬼知道自己吓了人,稍稍退后,歉意道:“对不起,我太着急了。”
他说话的时候忍不住往店内看,尤其是靠边的零食饮料货架,涂蓝埙这才注意到,冲锋衣鬼的嘴唇干到发皱,大蒜皮似的白屑挂下来。
犹豫是否请他进去,冲锋衣鬼一挥手,四周阴影处竟又出现几个鬼,穿着类似的户外服装,还有人背着大包,人均同款大蒜皮干巴嘴唇。
“我们是一个户外越野小队的。”冲锋衣鬼笑笑,涂蓝埙都担心他扯裂嘴皮,“听一位个头不高的马甲大叔说,这里有能买补给的地方,就过来了。”
个头不高穿马甲,很符合刘茂盛的外表,只是涂蓝埙有另一种疑问,冲锋衣鬼真的知道自己死了吗?
他们的表情太正常太平稳了。
越野队里一张严肃的面孔说:“我们不该下车的。”
是指不该来涂蓝埙的便利店吗,她的犹疑让人觉得是白来一趟,但冲锋衣鬼回头对严肃鬼笑了笑,“没办法,老胡,谁都不知道那里会迷路。”
严肃鬼越过他,直接冲涂蓝埙说:“我们是在黄金洲去世的,车陷进去了,下车没多久就迷路,最后在沙漠里脱水而死,现在你能放心了吗,小老板。”
涂蓝埙眨眨眼,黄金洲可在这个国家的另一端,中间隔着四五个省份,他们难道是从埋骨地走来的?
“啊,先请进来坐坐吧。”她说。
领队的冲锋衣鬼道句谢,那四五个鬼都涌了进来,饥渴的目光对准矿泉水,有人冲上去开了一瓶,往嘴里倒半天才泄气地坐下,“高哥,那大叔骗我们,这家的水也不行。”
人类的饮食对鬼无效,无论是味道还是解渴解饿,他们觉得被刘茂盛骗了。
“谢谢了,小姑娘,我身上没有活人的钱。”冲锋衣鬼在身上摸了半天,掏出一枚不太大的金胸针,手打的花朵样式,像是带有沙漠风情的纪念品。
涂蓝埙收下,当然不能为一瓶普通矿泉水就这样,拿出那小半截线香,熏了半条货架的饮水和食品,“请吃吧。”
做生意就该有规矩,什么价卖什么货,她自有一本账。
刚刚灌水的鬼又拧开一瓶新的,试探性嘬一口,愣了愣,好像不认识水的味道,随即干涸的眼角变红,哭都哭不出泪,“是水,真能喝的水!”
越野队的其他人被点醒一般,他们席卷那条货架,抢劫着自己花钱买来的东西。
矿泉水被洒落一滴,都有人从地上揩起,又将食指珍惜地放进嘴里。牛饮后的首选是果冻和肉罐头,以及一切水分充沛的食物,面包和雪饼被打入冷宫,他们拒绝任何干燥自己舌头的东西。,
涂蓝埙本想说渴太久的人得慢慢饮水,但眼前的人已经是鬼,收起那枚金花胸针,将燃尽的香灰扫入簸箕。
“再卖我两根香呗。”她悄悄说,“我把这个给你。”
“一支。”
“成交!”
N依靠在收银台旁,仿佛那场迟来太久的饮食狂欢与他无关,一支线香忽然出现,行将滚落收银台边缘,涂蓝埙双手捧起,轻飘飘的金花归了N。
那边的越野队已经喝足吃饱,哭着笑着躺坐在一堆包装袋子上,冲锋衣鬼把他们一个一个拍开,严肃鬼冷脸收走垃圾,她脑中忽然出现一个词,慈父严母。
便利店的坐标被抄录在本子上,涂蓝埙挺想问他们是怎么定位的,但被冲锋衣鬼抢了先,“小老板,我们还想再买一些拿走,大约这么多。”
他比划的是条货架,剩余货架里最后一条装正经食物的,货品从泡面面包等扎实货,渐变成了榨菜辣条和干脆面。
这一列卖给他,店里能吃的就剩话梅脆梅玫瑰梅了,得想想怎么进货才行。
涂蓝埙的思绪发散被当成犹豫,冲锋衣鬼赶紧笑一下,“您卖给我们什么都行,过期的也行。”
严肃鬼则依然严肃古板,“我们会支付报酬。”
说着,严肃鬼解下背包,登山包头部分袋一拉开,里面黄澄澄一片光,竟然是堆在一起的金子,大多不太完整,被切成一小角一小角的,其中一部分能拼成金元宝,另一部分能拼成大金币。
他们死后步行横穿半个国度,不会顺手盗墓去了吧。
“一路上遇到很多鬼。”冲锋衣鬼微笑,“而我们中间有两个是做生意的。”
他们的户外战服都很高端,而且迢迢跑去西部沙漠玩越野冒险,本来就是需要资金支撑的爱好。
一把碎金子换了一条货架,前者重量加起来约有两块金饼干,涂蓝埙适应了这种汇率,又收下半块金饼干重的定金,承诺下周再卖给他们一条货架的饮食。
这群有钱鬼实在渴饿太久,奈何在如今鬼界,吃喝是比黄金更昂贵的东西,有价无市。
“哎,你们还会回来吗?”她以为他们会继续徒步去下一个城市。
“不是会回来,是不走了,别的地方买不到这些。”严肃鬼背上塞满的登山包,严肃地说。
他们决定在开发区寻个地方住下,反正这也没人,具体地点嘛,当然离24h阳光便利店越近越好。就像饿怕了的灾民睡觉也抱着米缸。
涂蓝埙只是出一趟门,便利店又空一半,送走冲锋衣鬼一众,她也不嫌沉地揣着满兜金子,忙忙碌碌点起货来。
“牛肉干,矿泉水,能量饼干,还有巧克力……”
被越野队打个岔,涂蓝埙这才想起白小句,问N,“为什么有的鬼会被困在一个地方,比如你就能到处走,小句号只能乖乖待在公墓?”
N垂眸,那朵金花在他掌心上方悬浮旋转,“她没被困在那,是力量太弱,不足以支撑离开‘锚’太久。”
而且小句号离不开公墓,也是盼着等到家人来看她。
“锚是什么?”涂蓝埙问,“就是鬼离不开的事物吗,有那种完全离不开锚的鬼吗?”
“有啊。”N淡淡抬眼,看向涂蓝埙旁边的电脑,“那个女鬼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