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过了半个多月,似乎除了不再同榻而眠,这些日子和从前相比,也并无差别。
一个早出晚归的丈夫,一个照顾孩子早睡晚起的妻子,每日里说不上几句话,却能将这个家无期限地运转。
或许,是有某种难以言明的默契存在。
入夜,宋宝媛散发站在窗前,抬头盯着天边的月亮发呆。
余光中,修长的身影穿过廊道,她下意识转身,却不小心碰倒了手边的铜镜。
“砰!”
镜子瞬间破碎的声音,在一片寂寂中极为突兀,惹得人心跟着颤。
原本脚步从容的江珂玉听到声响,加快脚步,走进屋来,见衣衫单薄的妻子蹲在地上捡碎片,蓦然心急,“别动!”
宋宝媛手上动作顿了顿,盯着碎镜子中不完整的自己。
“怎么一个人在屋里。”江珂玉走近,蹲下身来,替她收拾,“巧月和巧银呢?”
“想自己安静会儿。”宋宝媛低声道,“就让她们忙别的去了。”
屋里只有他们二人,莫名令她紧张。
江珂玉没再出声,准确来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彼此陷入沉默,屋里只剩镜子碎片相碰的细碎声响。
直到地面干净,两人站起来,却不约而同地错开视线。
半晌,江珂玉走向矮桌,捡起一本薄薄的册子。
“前阵子把这东西落这了,可算找着。”他边说边往外走,“我还有卷宗要看,就先回书房了,你早点休息。”
“嗯。”
宋宝媛呆呆地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扭头看向他离开的方向。
他走了,自己浑身都轻松了许多。
宋宝媛缓慢地走向床榻,侧身倒入松软的被褥,且沉沉地叹了口气。
她神色恍惚,想起很多年前,每一次与“兄长”相处,她都会像刚刚那样紧张。总是生怕自己哪里不像个淑女,生怕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生怕他会因为一些细节,不喜欢自己。
可刚才怕的,仅仅就是与他相处。
宋宝媛知道,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在逃避。
虽然可耻,但至少有了喘息的机会。
书房的灯都没点。
江珂玉一进屋,就随手将书册往案桌上一丢。自己躺上软榻,用袖子遮了眼,心思有点乱。
他知道夫人近来心情不好,也知道自己作为丈夫,理应陪伴开解。
可真到了面前,甚至都张开了嘴,脑子却一片空白。
就像回到了“妹妹”突然变成了“妻子”的那一段时间,因为身份的猛然转变,他无所适从,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
罢了。
一如当年,他只能指望时间来冲刷所有情绪。
大不了,他再多睡一阵书房。
翌日傍晚,黄昏中的静斋极美,可氛围却尤为沉闷。
本就心绪不佳的宋宝媛更加郁闷,只因两刻钟前,静斋的侍女一路小跑去后院,气喘吁吁地向她说明发生了什么。
江承佑才跟夫子学几日便开始坐不住,老爱问夫子无关课堂的问题,来拖延上课的时间。
今日便问道:“我为什么要上学?”
庄夫子是个有耐心的人,“读书明智,你日后才能成为有智慧的人。”
许是为了拉近距离,他又道:“读透了书,你才能像你爹爹一样,将来科举入仕,做独当一面,造福百姓的好官。”
江承佑歪着脑袋,“那夫子您怎么没有像我爹爹一样?”
“因为……”庄英许语塞片刻,诚然回答,“因为夫子不如你爹爹,没有中榜。”
“中榜是什么?”江承佑听不明白,但抓住了重点,“既然夫子自己都不能中榜,那怎么把我教中榜?”
他将手里的笔一丢,撒腿就跑,“夫子一点都不厉害,我不要跟夫子学了!”
庄英许愣住,一时竟无法反驳。
江承佑当然被逮回来了,宋宝媛不得不出面,一同来到静斋。
隔着书桌面对面,庄英许脸色不太好,但仍彬彬有礼,“怎还劳烦宋夫人亲自来了。”
“幼子顽劣,还请先生海涵。”宋宝媛面带歉意,“他爹爹马上就回来了,到时候一定好好教训他,再给先生赔不是。”
站在一旁的江承佑一听到“爹爹”二字便怂了,耷拉着脑袋。
“江承佑。”宋宝媛冷着脸,“过来给夫子道歉。”
娘亲从来没有训斥过他,甚至没对他说过重话。江承佑只是听到自己的大名从她嘴里出来,心就凉了半截,无比慌张。
“娘……”
“快跟夫子道歉!”
江承佑扁了扁嘴,上前乖乖行礼,“夫子对不起。”
“没关系。”庄英许笑道,无心为难他,“你也没有说错。”
宋宝媛顿时心惊,瞥见对方眸中黯然,更生愧疚,“先生满腹经纶,学富五车,还请不要因孩子无知之言妄自菲薄。”
“宋夫人客气了。”庄英许垂眼,“我的确是不如江兄。实话实说,纵是倾尽所能,也未必能将贵公子培养成才。”
宋宝媛愣了愣,“是因为、他不服管教吗?”
“不,是我的问题。”庄英许不自觉收紧掌心,“我的确自己都未能中榜,若非江兄抬举,根本没资格做贵公子的老师。”
他说话时,巧月端来了茶壶,正欲看茶,被宋宝媛制止。
“我来吧。”宋宝媛起身,亲自动手,“金榜题名纵然是好,但我想,这和是不是一个好老师,并无直接的关系。退一万步说,先生只参加过一次春闱,而这天底下一次就中的人少之又少。先生若因这一次失利就否定自己,得叫多少人寒心。”
庄英许苦笑,“宋夫人言重了。”
“先生来之前,夫君与我说过,先生有大才。若有心科举,定能成功。”宋宝媛手上动作流利,“可为何先生,不再尝试了呢?”
庄英许怔然,耳边骤然响起多年前的声音,脑海中也浮现被自己埋葬的记忆。
那时他还年少,看见心爱的姑娘伤心难过,便鼓起勇气,表明心意。
“你当我是没人要吗?你拿什么跟他比?你当我收破烂的吗?”
“下一次,你相信我,我下一次一定能考上!”
“你考不上!你再考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都考不上!”
他考不上,庄英许知道。
他心爱的姑娘,早早告知了他结果。
“我的确是不行。”他怔怔重复道。
宋宝媛对他的反应感到诧异,但无心深究。
她将倒好的茶推到对面,诚恳道:“不瞒先生,比起金榜题名这种遥远又难得的事情。我更希望承承能从先生这里学到的,是明辨是非,自信自立。遇到困难,我不怕他遭遇失败,我只愿他不要自我怀疑,不要丢掉心气。望他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不缺从头再来的勇气。”
她轻笑,“希望先生也是。”
庄英许微怔。
他低着头,可以从茶面的倒影,看到女子温婉的笑意。
似春风般,慰藉人心。
“多谢。”他抬眸。
端起茶杯,借其遮掩,不着痕迹地将眼前之人姣好的容颜收入眼底。
他扯动嘴角,沉声道:“多谢宋夫人的茶。”
宋宝媛颔首,松了口气,嫣然一笑。
这是近一个月以来,江珂玉从夫人脸上见到的第一个笑容。
他静静站在静斋门口,透过窗户,及时窥见了这一抹残存的笑意。
莫名刺眼。
因为误了晚饭时候,江珂玉一回来便得知了江承佑的所作所为,连忙抱着在门口等他的江岁穗一起赶来了静斋。
此刻江岁穗趴在他肩头,小声问:“爹爹,怎么不走了?”
江珂玉回过神来,侧目看向眨巴眼睛的女儿,若有所思。
“爹爹?”
江珂玉忽地笑了笑,抬手捏了捏她的脸,“突然想起来,好像有什么答应岁穗的事情忘记了。”
江岁穗倏忽直起腰,睁大眼睛仔细回忆,“爹爹答应……给我买糖葫芦!”
“真的吗?”江珂玉眯起了眼。
江岁穗心虚地吐了吐舌头,“那爹爹是答应……”
她挠挠头,像是在冥思苦想。
“岁穗要是想不起来,那应该是没有这回事。”
“有!”江岁穗着急道,抓紧了爹爹肩头的衣服,“有的!”
江珂玉佯装思考,“难道是答应晚上给岁穗讲故事?”
“对对对!”
得到就是赚到,江岁穗不管什么都先应下,再捉摸,“讲故事,爹爹要给我讲故事……”
她忽然眼前一亮,“我想起来了!爹爹答应给我生妹妹!”
“有吗?”江珂玉眉头轻蹙,目露怀疑。
江岁穗一个劲地拍他肩膀,像是生怕他不认,“有的、有的!你和娘亲亲口答应我的!”
江珂玉不语,一副伤脑筋,怎么都想不起来的样子。
“真的有!”江岁穗撅起嘴,“不信的话,你待会儿问娘,还有哥哥!”
“哦。”
江珂玉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阔步往前走。
江岁穗气急,扯着嗓子大喊,“娘!娘!”
屋里的人皆闻声看去,江珂玉抱着女儿,脚步淡定地走进屋里。
“娘!”江岁穗迫不及待地朝娘亲伸出双臂,义愤填膺,“你快跟爹爹说,你们是不是答应过我,要给我生妹妹!”
宋宝媛眸光一滞,僵了片刻。
江珂玉自然地捂上江岁穗的嘴,朝庄英许尴尬地笑笑,“小孩子想一出是一出,见笑了。”
他又扭头将女儿交到宋宝媛手里,“你先带岁穗回去用晚饭,剩下的我来处理。”
“嗯……哦。”
宋宝媛应下,避开他的目光,接过了女儿,又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无措的儿子。
她没有多言,当作没看见夫君拦下儿子来抓她衣角的手。
月光下,伴随着清风,树影摇曳。
父子俩隔着三尺远,一前一后穿行在没有其他人的走廊。
前面的江珂玉顿住脚步,后面的江承佑立刻不敢动弹,全身上下都写着拘谨。
“过来。”江珂玉冷声道。
江承佑抿着嘴,脚下生根,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江珂玉耐心耗尽,转身朝他走去。
爹爹的影子笼罩而来,江承佑吓得赶紧抱头蹲下,“爹爹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江珂玉“啪”的一下将他的手打掉,揪上他的耳朵,“叫那么大声干什么?又指着你娘听见来救你吗?你再敢在你娘面前装可怜,信不信我……”
“唔!”
“还敢哭?”
江承佑委屈极了,“不是我!”
江珂玉松了手,循着哭声回头。竟然是江岁穗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他快步穿过走廊,跨入屋内,只见江岁穗岔开腿坐在地上,哭得泪流满面。宋宝媛蹲在一旁手足无措,轻声哄着,但不见效果。
“怎么了?”
“爹爹!”江岁穗撒泼一样蹬着腿,“娘亲说话不算话,她不愿意给我生妹妹!”
“我……”宋宝媛无从辩驳。
江珂玉目光微滞,看向妻子,后者似乎躲闪,避开了他的视线。
“我就要妹妹!就要!凭什么哥哥可以有妹妹,我不可以有!”
江珂玉在片刻的头脑空白后,弯腰抱起女儿,搂在怀中拍背安抚,“好了岁穗,不要哭了。”
“你们说话不算话!”
“没有,爹爹……”江珂玉一时无言。
宋宝媛缓慢站起来,双手交缠在身后。
“你为何……”江珂玉背过身,“我知生育艰险,你若不愿意,自然不会有人强迫。但岁穗还是个孩子,说过的话过阵子也就忘了,你又何必与她直言。”
他说完,走出门去。
宋宝媛站在原地,久久无言。
刚刚……是在责怪她吗?
江珂玉前脚刚抱着伤心的女儿离开,后脚江承佑就跑进了屋内,扑向娘亲。
在庭院中,江珂玉抱着女儿走了一圈又一圈,哄着她从嚎啕变抽泣,终于让她安静下来。
屋内,宋宝媛坐在桌边,身旁是儿子在安静地自己吃饭。
门是大敞的,月光大大方方爬过了门槛,接受着注视。
因为目光是无声的,所以里外都寂静无比。